“应该已经断了吧?”唐三娘嘟囔道。因为河这边是热闹非凡的街市,根本没地方可以供小孩子放风筝玩儿,除了从河对岸吹来的断线风筝,就不可能有风筝。唐三娘估量着,那风筝大概挂在了附近什么地方,值得庆幸的是线余下很长,因而放得很高并没有掉下,在高处风势更大,风筝摆晃得非常厉害,看样子支撑不了多久风筝就会被吹走,大半是不会落到庭中了。
收回远望的目光,唐三娘清了清喉咙,高声宣布:“吉时将到,就请我家琴音出来给各位大人、公子请个安,道个福。”说完,唐三娘向二楼东北角厢房门口站着的小丫头招了招手,“筝儿,让小姐出来。”
小丫鬟点点头,回身推开房门进去了。
楼下众人全都仰头屏息等候。
赵昊启也抿住了唇,定定地注视着斜上方的厢房门口。
不一会儿,门扇大开,一阵轻微的环佩叮当声隐约飘来,朱色房门之前一抹秀影随音而现,宛如尚未露出水面的玉莲花苞,隔着一片波动水光,动人的身姿若隐若现。浮现在一层模糊烟幕般的白纱之后的身影翩然侧转,迈开碎步缓缓而行,婷婷侧影优雅如高立于湖面上的莲梗。
“大家都在干吗?”元寿左顾右盼,惊讶地问道。
“用眼睛看,别说话。”元鹤小声斥道。
元寿一脸不快地噘着嘴,眼睛也随着众人的视线往上看。
楼上,轻纱后的佳人上穿深绿色的缀珠、银线绣边中袖短襦,外披绘上水墨字画的长长纱衣,下穿高腰曳地裙,粉绿丝绸裹着纤细柔软的腰肢,仿若奔流而下的清溪般往下顺势流泻,飘垂而落的纱衣末端在细风拂动下仿佛浮于清流上的轻纱。粉绿清溪在脚尖处稍作停顿,然后淌洒在地板上,拖曳出半米长的一泓清泉,随着细碎步履微微波动着。
一阵强风吹来,拂动檐下如瀑垂挂的纱帘纷纷翻扬而起。飘飘扬扬的薄纱间,楼下一众人等得以一窥缝隙间的娉婷侧影。惊鸿一瞥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定住了。
元寿含着半口食物忘了吞下,喃喃地道:“好漂亮的姐姐……”
犹如立于莲梗上的花苞,佳人那如浸润于清水中的白玉般肌肤无须脂粉点缀,就显得白里透红,嫩唇抹朱,柳眉弯弯,绾起乌丝在脑后梳成一个大大的垂鬟,一顶缀珠黄金花冠压在头上。纵使华丽的花冠金光闪烁,也丝毫不能分去半点儿注目的视线,只因那花冠下的玉颜,秀美如绽放在袅娜莲梗上的洁白清荷。
“甲等。”细微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自赵昊启唇间溢出。
身旁耳尖的元寿转动着眼珠子好奇地看向主人,瞧见他脸上专注凝望的神情,忍下了溜到唇边的疑问,把视线移回桌上的美味点心。
微风再次拂过。
众人焦点所在的人仿若意会到谁的目光,稍稍侧过半张脸,眸光飘荡,滑过楼下。
看到的人更惊艳了。
佳人轻垂螓首,低敛睫影掩去一抹羞涩,一抹淡笑浮现在白玉般的脸上……
几乎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地注视着回廊,连楼里的姑娘都带着艳羡的眼神看着,除去两名无动于衷、趁机大快朵颐的小童。
将近下午五时。
“各位官人,”嗓音有些低沉,听在耳里却让人感到舒服,在垂隔了薄纱的歌舞台里,琴音缓步走近围栏,朱唇轻启,“小女子琴音,多谢各位今日莅临。”掀开自屋檐垂下的白纱,露出如花容颜。
台下顿起抽气声。
只见佳人目光流转,楼下众人皆觉琴音跟其对上眼了,正自庆幸,又听楼上佳人道:“对各位的到来琴音铭感五内,在此拜谢各位了。”说着,盈盈曲膝福了一福,“各位官人万福。”
小丫鬟筝儿抱着一木琴站在琴音身后。行礼完毕,楼下的唐三娘即说:“离吉时尚有些时候,趁这空当儿让小女为各位大人、公子弹奏一曲如何?”
筝儿登上临时以木板稍微架高的琴台,把手中木琴放在预先放好的琴案上。琴案就在临时架的琴台边缘,离围栏有点儿距离,让垂下的薄纱不至于因一阵微细的风就会飘近奏琴者。
摆放好琴,筝儿搀扶着琴音登上琴台。端坐在鼓形的坐墩(注)上,琴音以丝绢抚擦了一会儿琴身。筝儿则搬来两个香案摆放在琴台前方的两个角旁边,各在其上放置海碗大的香炉,点上上好檀香。霎时,浓浓的檀香味随风四散。
『注:类似于现代的圆凳。』
主宾台上的赵昊启轻蹙眉头,低声自语道:“太浓了,一炉香足矣,多了反而俗气。”
“可能是因为三娘太重视这次摘花宴吧,况且今天风那么大,又隔了道纱帘,估计下面的宾客会闻不到,才点了两炉。”赵禹启用温和的语调轻声解释。
赵昊启摇头表示不赞同兄长的说法,“香气只是助兴之物,于恍惚间隐隐可闻,配上悠远琴声以增雅兴,如今浓烈如斯倒是坏了兴致,到底不是大家闺秀,这点叫人倒了胃口。”
“九弟,勾栏青楼本就是玩乐之处,纵使有心附庸风雅,到底也只是烟花之地,宾客中各色人物皆有,当中庸俗之徒多的是,喜欢浓香的人也有很多,总不能只依照少数人的喜好吧?”
赵昊启不满地小声反驳兄长,“我们不是主宾吗?总该照顾一下我的喜好吧?”
“最后花标是不是由你所得,都尚未知呢!九弟你就别吹毛求疵了,就喝杯花酒而已,太认真可不好。”
赵昊启哼了哼,“也只是容貌出众,才艺如何还不得而知,若是徒有其表,这标不要也未尝不可。”
“话可不能这么说,今天可是你首次来喝花酒,若是有我这个兄长领着还是得不到花标,往后你的面子可不太好看。所以,这标做兄长的我是一定要替你争回来的!”
赵昊启好笑地瞥了一眼一脸认真的兄长,“三哥,只是个烟花女而已,又不是提亲,何必那么较真?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争不到一个妓女有什么好丢脸的?要是她这琴弹得太差,我还不想要这花标呢!”
赵禹启正要张嘴反驳,一串琴声飘落,琴音开始弹奏了。赵昊启立即摆出一副专注的神情,不再理会兄长。赵禹启很清楚弟弟的脾性,他最讨厌在欣赏琴艺、书画之时有旁人吵闹,因此只好把一大段已经升至喉咙的长篇大论吞回肚子里,想着待会儿有机会再和他说好了。不过这个弟弟所思所想异于常人,加上自小被惯坏了,往往会毫不在意地做出惊世骇俗之举,能不能说服他,自己心里实在没底。暗地叹声“随他去了”,便专心欣赏琴音的演奏。
歌舞台上,琴音端坐琴案后,挺直的腰肢离摆放在腰线那么高的深棕色七弦琴约半尺远,嫩藕般的一节前臂自只有半截长的袖子露出,穿上中袖的上衣是为了方便奏琴,不让宽大的衣袖碰到琴身。竖起末指,状如两朵幽兰的玉手在琴弦上跃动,串串音韵自右手四指间流泻而出,犹如自幽兰花瓣间弥散的淡淡清香,撩人心脾。
琴韵渺渺,一曲既罢。
楼下宾客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不管懂还是不懂的都赞誉起琴音的琴艺。
“真吵!”赵昊启皱起长眉,一脸厌恶的样子,“都是些粗鄙之人啊!”
“忍忍吧,这可不是家里。”他的兄长压低声音劝道。
“真叫人受不了……”小声地发着牢骚,赵昊启用扇子遮掩着下半边脸,眼露厌恶地看着下方高声谈笑的人,“青楼竟是这样嘈杂不堪的地方,跟街市、酒馆没什么区别嘛,没一点儿趣!”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抱怨,他的兄长在一旁只能回以苦笑。
这时,琴声再起,琴音弹奏起较为轻快的乐曲。曲子并不是什么古曲,而是时下坊间流行的小曲。就着琴声,玲珑手拿檀板击起拍子,瑂舞则一舒长臂从席间以碎步急急步出,来到席桌前空地,手执绢质的染绘墨画团扇翩然舞了起来。瑂舞才起舞,玲珑清脆的嗓音唱出优美的花间词笺。
宾客们听得如痴如醉,陶醉在歌舞里头。
“俗!”赵昊启噘着嘴嘟囔,“词是好词,舞是好舞,曲是好曲,就是凑在一起不搭配。舞是艳,词是雅,琴曲是亮和丽,都是不同的性子,分开都是好的,硬是凑合起来就像大杂烩一般,毁了。这里真是什么都俗透了!”
旁边的赵禹启只觉一阵无力,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随他挑刺去了。
舞蹈中,瑂舞抛开团扇,脱去缦衫,舒展了柔软的玉臂,伴着节奏轻快的节拍与清脆歌声舞动着。
下方席间气氛仿佛被点燃,热了起来,有些宾客轻敲桌子助兴。
一曲既罢,楼内吵声嚷嚷,仿佛煮沸了的开水。
赵昊启脸上的不悦之色更浓了。
这时,琴台上飘下委婉的乐音,琴音开始了另一曲的演奏。缓慢的节奏,每个乐音间迟滞些许时间,留下共鸣回响的间隔,具有一股幽怨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