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歇一歇吧。”赵高也说。他当然注意到六指的目光瞅着李斯。妈的,你觉得我赵高也是侍候李斯的人了吗?
“好的,好的。”李斯搁下了笔,绝非随便搁下,而是很有模样地放置在了案几,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体现着李斯书家的风采。而后李斯抻了个懒腰,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可惜,先皇没有能够用上王翦制的那笔。”
赵高被李斯逗乐了,说:“丞相真是爱笔成癖啊!”
“是啊是啊。就是看着皇帝拿着好笔斯也是手痒啊。”
“高能理解,能理解。”
李斯讪笑。
二人相对着坐在了那张摆满了食物的案几前。
李斯上来就端起了粥,吸溜吸溜地喝,发出的声响很叫人不舒服。
赵高忍着不叫笑溢出。这老家伙应该是口渴了。可是口渴了你应该拿勺去喝呀,也不能端着碗吸溜吸溜地就喝,弄出那么个怪动静。吃相不好。先前还没有注意,这李斯吃相是如此地不好。真是一只老鼠。真是老鼠的做派。人家赵高,拿筷子夹了块粘糕,小小地咬了口,咀嚼,一点声响也没有。要是先皇在,李斯的这种吃相先皇非得皱眉头。不过,要是在先皇面前这老家伙也不至于如此。现在这个时候人家是老大啊,老大就不必克制自己什么啦。做老大就是好啊。要不怎么都想着做老大呢!
李斯放下了碗,拿起了一块粘糕,哦,他居然直接就用手拿起了块粘糕,而且上去就是一大口,一下子就把那块粘糕的大半吞进了口中。口中鼓鼓囊囊地咀嚼着,还点头还含混不清地说:“嗯,好吃,好吃。”一边说着还一边指着盘中的粘糕向着赵高做推荐状。
赵高点头,附和:“嗯,好吃,有筋头。”
李斯吃得快,赵高就也只好快。而且喝粥的时候也不用勺端起碗来就喝,而且也弄出些吸溜吸溜喝的声响来。他瞟了李斯一眼,心说:这老家伙把精神头儿都用在权力上了!别的似乎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当二人重新处置奏本的时候,门外的阉人喊道:“皇帝到!”
二人慌忙避席匍匐在地。
二世皇帝就溜达了进来。
“臣叩见皇帝。”二人齐声。
“哦,二位大人辛苦了。”二世皇帝说。
“为君分忧臣之本分。”李斯朗声。
“丞相所言,也是高之心迹。”赵高高声。
“朕真是欣慰,非常欣慰。”二世皇帝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李斯、赵高调整了身体,好能对着皇帝的方位。
“两位就各归其位吧。”二世皇帝说。
赵高征询地问:“处置完的奏本皇帝可过目?”
二世皇帝摆着手说:“免啦免啦,朕相信二位大人。如果你们二位朕都不能相信,朕还能相信谁呢?朕只是想起先皇来,想要叮嘱一下关于先皇的陵寝之事。告诉章邯,一定要造好,一定要恢弘!哪怕是细枝末节也不可草率!否则朕怎么能够安心啊!”话语有点儿掷地有声的味道。
“皇帝孝心苍天可鉴!可令中车府令拟诏达于章邯。”李斯说。
“还是丞相拟吧,必铿锵有力。”赵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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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李斯就开始琢磨词儿了。
“那朕就放心了,你们忙吧。”二世皇帝就站了起来,好似弱不禁风的样子晃晃悠悠地出了去。
二世皇帝要出来溜达溜达。不叫李斯陪,不叫赵高陪,他说二位大人可集中精力处理国事。六指陪,优人笑面虎陪,咸阳令阎乐陪。他说要看看咸阳,他还从没有好好地看看咸阳,虽然那么多年他就在咸阳。
站在城头,咸阳宫和阿房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咸阳宫素朴着,即使往日已有的光彩随着光阴的流逝,现在已经显得黯然。仿佛蒙上了一层尘土。而东去的阿房宫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金碧辉煌着,很新鲜地金碧辉煌着。太阳挂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是个白的圆。阴不阴晴不晴的气象。惟独阿房宫难掩地金碧辉煌着。那是朕的所在了,那里金碧辉煌着。祥瑞万千。
可是二世皇帝隐隐地听见哭号之声。不,那哭号之声不应该发自阿房宫,本来那个娇娘是住在那里的,当他做出了那个决定之后她便也被打发回咸阳宫了。哭号应该在咸阳宫。可是,咸阳宫看起来很平静。麻雀在屋脊上活跃着,点缀着那里的生机。没有任何骚动的迹象。可是那哭号之声就是在耳际。那些个被先皇宠幸过而且还没有子女的人,今天,她们要被带到先皇的陵寝殉葬。赵高会直接就告诉她们是殉葬吗?应该不会那么残酷,可以跟她们说去向先皇最后一别,不管怎么着她们是先皇的人啊。可是那个娇娘会明白,会明白这一去可就是有去无回啊!可是她会告诉别的女人吗?她应该不会。你绝没有想到她居然是一个倔强的女子。由燕王而先皇,可是到了朕这人家却不买账了。不买账当然就得这个下场了。说不定别的那些女人是被她牵连的。如果不是她的缘故还真不知道朕会不会做出这个决定呢。对于朕,只能是这个规矩:顺朕者生,逆朕者亡!但是二世皇帝快乐不起来。就是快乐不起来。快乐不起来的二世皇帝忽然听到了鸟儿的鸣啭,那么地悦耳啊,分明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可是近旁并没有树木,难道是在天空中?可是灰茫茫的天空没有鸟的影子。二世皇帝就踅摸,踅摸来踅摸去,踅摸到了优人薛冲的嘴上,薛冲两手捂着他的嘴看着皇帝笑,二世皇帝就知道是薛冲玩嘴上功夫呢。“你还真把朕给蒙住了。”二世皇帝咧嘴笑了,说。
“冲看皇帝不开心啊。”薛冲停止了口技,说。
“有这老爷子在皇帝身边,皇帝一定会开心的。”六指说。
“是啊是啊。”二世皇帝说。瞬间的工夫,二世皇帝真的有些开心了。他跟咸阳令说:“这咸阳城确有些陈旧了,甚至显出破败来。这哪里是我大秦的气象啊!不吉祥!不吉祥!”
“是得修一修了。”阎乐说。
“可是,为先皇造墓的事是压倒一切的。还有,阿房宫也得继续完善。你这咸阳城再怎么重要还能比为先皇造墓重要?比造阿房宫重要?”二世皇帝说。
“那是,那是。”阎乐陪着小心。
“不过,也有简便的方法,可叫这咸阳城焕然一新。”二世皇帝说。
“还请皇帝明示,阎乐一定办好。”
“什么阎乐阎乐的,你是朕的臣!”
“是,是,阎乐是皇帝的臣。阎乐位卑,先前不太敢称臣。”
“切!”
“臣记住了。”
“你可以把这咸阳城都用漆漆上一遍,这咸阳城不就立即是一座崭新的咸阳城了吗?”
阎乐不多想,不用多想他也知道皇帝想的是馊主意,但是他连忙点头说:“皇帝英明,臣一定办好。”
优人薛冲开口了:“那多好啊,这城墙啊,漆得光亮亮,有敌人来了,往上一爬,哧溜溜,保准滑下去!”
二世皇帝笑了一半,觉得这笑话有点异味,不笑了,盯向了薛冲。
六指斜了笑面虎一眼,说:“瞎说!”
阎乐可是一惊,心说这优人真是胆大。
薛冲低眉垂眼地说:“皇帝早已经答应了,薛冲的嘴有罪也赦。”
二世皇帝扑哧笑了,说:“朕赦你的嘴无罪,你要说什么啊?你究竟要说什么啊?”
“皇帝你想啊,要把这咸阳城都给它漆上一遍,那得多大的开销啊?而且,要是再陈旧了,可现在要更加难看了。而且风吹雨淋的,应该很快就陈旧。这是多么不值当的事儿啊!”薛冲一脸的诚恳。
“哦。”二世沉思。
阎乐看看皇帝,看看薛冲,不知道说啥。
二世皇帝释然地笑了,说:“那就不漆啦。朕可是连优人的意见都听着呢!”
“皇帝兼听,一代明君啊!”阎乐说。
“放我出去!”有的声嘶力竭。
“皇帝啊,你在哪里啊?我们来找你来了啊!来找你来了啊,你在哪里啊?”有的唱歌一般。
有的嘤嘤啜泣。
有的呆呆,目光深刻地忧伤着。
……
没错,是跟她们说让她们和先皇最后一别。考虑到她们和先皇的特殊感情,安排她们和先皇最后一别。天还浓重地黑着的时候她们就被塞上了马车,就出发。有森严的骑兵跟随。说不清楚是护卫还是押送。在马车的急驰中她们缄默着,其实恐惧在心中隐隐的。她们知道嬴政不在了她们就是了羔羊,像她们这样的女人就是了羔羊,可任人宰割的羔羊。心如明镜的是娇娘,她抱着她的那张琴,那张琴被二世皇帝踢断了一根弦,已经换了一根。她心中明镜似的,知道这一去再不会回来。嬴政,娇娘来见你了!娇娘是你的人啊!娇娘甘心做你的人啊!这一张琴,嬴政远着她的时候,她会弹拨,轻抚心中的哀伤,倾诉绵绵的思念;嬴政近着她的时候,她会弹拨,愉悦着嬴政,缠绵着自己。甚至,有无数次,嬴政批阅奏本的时候,她在一旁弹拨,而嬴政在她的琴声之中专心地批阅。有时嬴政还会怪模该样地跟她说:“轻一点,轻一点。”像是在哄小孩子。娇娘就知道琴音有些尖锐了,割划了嬴政的思绪了。她就会让琴音似涓涓的小溪,汩汩的,流淌。嬴政啊,就是有来生,娇娘仍然愿意做你的女人!愿意,被你征服着!征服敌国的时候,你金戈铁马;征服娇娘的时候,你是幅怪模样,如同孩子一样,好可爱的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