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的大门吱嘎嘎地洞开,就有人欢天喜地地喊:“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赵高眯着眼睛,在车上坐了会儿,才下车,就看到了女婿奔到了车前。“哦,父亲回来了!”女婿说。就看到女儿迎了出来,夫人迎了出来。弟弟赵成迎了出来。赵高仰首望了望满天的星斗,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但是他知道他不应该有工夫哭。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你培养那感慨万端的情绪。他的目光落在了女婿身上,慈爱落在女婿的身上,对女婿能够第一个站在面前感到满意,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乐,我们书房说话。”刚迈了一步,他想到了还有个弟弟,转首说:“成,去歇着吧,我必须睡上一会。”
“哦。”赵成点头。
女儿要跟进书房,母亲拽住了女儿的衣襟,悄声说:“别惹父亲烦。男人的事女人别参乎。”
女儿哦了声,乖乖地走开。
赵高在案几前坐下,头脑一阵晕眩,定了定神,才向站在面前的女婿说:“乐,你该去为朝廷做事了。”
女婿等这句话等了许久许久了。曾经有那么一回,说是要把他安排到蒙毅的身边去,可是,回来的岳父脸色很是不好,只是很简短地说:“那事儿不行了。”再没别的解释。女婿就只能等待。这一等待,等得好苦啊!漫长的等待啊!等待得几乎绝望!
“我去朝廷的时候你就随着。我要睡一会,就睡一炷香的时间。你给我看着,到时候就唤我。必须把我叫醒。”
赵高就起身,去了夫人的房间,让夫人去女儿那里去,他和衣就躺到了床上,被子一盖,他感受到了夫人热乎乎的体温,很快就进入了沉睡之中。
女婿怔怔地望了会沉睡着的岳父,去燃了一炷香。府邸,供奉着一个牌位,只四个字:赵氏先祖。而后,阎乐站在了岳父大人的床前,看着熟睡中的岳父,一阵感动,热泪扑簌簌而下。岳父大人的发丝先前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但是,此时,有些零乱。而且那发丝中白发赫然地多了,已经多过了黑发。脸色蜡黄。那一双杏核眼仍然漂亮着。岳父大人、他的女儿、他的弟弟,都有着这么一双杏核眼。而岳父大人的睫毛甚至比女儿的还漂亮呢,湿润润地打着卷儿。那鼻翼翕动着,发出均匀的呼吸。那均匀的呼吸使你觉得此时这个世界是多么地宁静。岳父大人安详着,这个世界安详着。虽然是女婿,可是岳父大人视己如子。甚至比对待他的兄弟还亲!关于职位,他可是先想到的是女婿啊!全仗着岳父大人,荫庇着这一大家子啊!多年前,一个流浪儿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想到了在一片庄稼地的边上,看到了一个窝棚。他的怀中藏着他偷来的一只鸡,为了怕那只鸡叫唤把自己窃贼的身份暴露,他扭断了那只鸡的脖子。在那个窝棚,在秋夜的星空下,他可以把那只鸡烤了,只自己一个人美美地享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口水都流了下来。到了那个窝棚,他还向里望了望,黑洞洞的,他相信不会有人。他还坐在窝棚跟前望了会儿夜空,让自己稳当了,才划拉了些玉米秸,点燃,这才想起应该找个棍,好挑着鸡。匆忙地找了根木棍,从鸡屁股插了进去,挑在火上烤。呼啦一下,鸡毛着了起来。应该把鸡毛拔了烤,太心急了。就那么烤吧。鸡毛着成了一团火,包裹了鸡的身躯。“喝!喝!”他惊叹着,快速地旋转着木棍。还腾出了一只手,把窝棚上的玉米秸往火里填。木棍要被烧断,他要把鸡赶紧挑出,可是,鸡掉进了火堆,一只大手伸进了火堆抓出了鸡并撇到了一边流浪儿这才发现身边蹲着一个人啊地大叫着连忙跳开。那人呲着牙冲他笑。“你、你是谁?”他惊恐地问。那人没回答,去把那个黑糊糊的鸡拣了起来,鸡屁股上的那截木棍还在冒烟呢,那人剥掉了鸡身上的炭灰,又把刚才烧短了的木棍从鸡屁股捅了进去,在火上继续烤着,显然比流浪儿会烤,人家不光旋转木棍,还来回地摆动,从从容容,那鸡呲啦呲啦地响,油汪汪的。流浪儿蹲在一边看,直舔嘴唇。烤熟了,那人把鸡往流浪儿眼前一递。流浪儿的目光这才离开那鸡,望向了那人,那时看到的就应该是年轻时候岳父大人的形象。“我们一家一半!”流浪儿说,接过了鸡,扯下了一条腿,递给那人。那人笑笑,接过鸡腿。少年一边捧着鸡啃,一边不时地瞄着那人手里的鸡腿,预备着人家要是啃完了就再给扯一块去。可是人家吃得很慢,细嚼慢咽。这也不像是讨饭的呀?少年就奇了怪,问:“你是做什么的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这是去咸阳。”“咸阳?去那做什么?”“去找我的哥哥。”“哦。可你怎么不住客栈?没钱了吗?”“我已经和你一样了,身无分文。”“那你就得讨饭了。”“我不会讨,只好到菜地里拣些东西。”“哦。你也不算笨。我才不去城里讨饭呢,城里的人坏,不给你的。我净到村庄里去。还经常能吃到鸡呢。”那人扑哧笑了,被少年逗得笑了。“我跟你去咸阳你愿意吗?我给你做伴。”那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好啊,你可以去咸阳开开眼界。而且,苟富贵,勿相忘!”“我才不会富贵呢,我只是瞎逛,这全天下呀,都是我的家!”“可是,也许我会富贵呢!”“哦,那你能不忘了我吗?”那人晃了晃手里的鸡腿,说:“我会记住这一个鸡腿的!”那一路上,少年不时地就能从村庄里偷出一只鸡。有一次还偷出了一只鹅呢。少年行动的时候,那人会在野地的某一处等候。在野地里,享用着美味。之后,躺在篝火旁睡觉。漫天的星斗,盖着他们。终于,那人带着他到了咸阳,站到了大秦中车府令的面前。少年惊异不已地跟着那人走进了一座府邸,站到了大秦中车府令的面前。那人跟大秦中车府令说,那少年是他收留的干儿子。当时,中车府令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点了点头。少年眼里含着泪,差点哭出声来,他知道他再也不用去讨饭了。中车府令大人的千金死盯着房顶上嘁嘁喳喳的麻雀看,乐就也去看,看到一块房瓦的下面露出了小麻雀褐色的小脑袋,就知道小姐的目光所在了。“我去给你抓一只。”他说。就猴子一样地爬上了屋檐前的那株高大的杨树,从横杈垂到了屋顶,大麻雀们惊飞了,小麻雀缩了回去。他把手一伸进去,喝,窝里边热乎乎的,一窝的小麻雀。他掏出了两只,冲小姐喊:“要几只?”小姐跳着脚喊:“两只,两只就行!”当他把小麻雀放到小姐手里的时候,小姐高兴得居然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你真行!”那一口啊,差一点把乐儿亲得坐在了地上,虽然没坐在地上,也是头晕眼花,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他给小姐又用柳条编了笼子,小姐就成天喂养那两只麻雀。在那两只麻雀已经长大的时候,他给小姐抓了两只喜鹊,小姐就把麻雀放飞了,就开始养喜鹊。乐跟随赵成跑,小姐跟乐跑,成天跑。后来,乐就成了中车府令大人的女婿。倒插门的女婿。在中车府令大人宴请宾朋的时候,乐望着那些高官显贵,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在他们的群体之中。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可是,蒙毅没有给岳父大人的面子。蒙毅没有给面子!使得阎乐只能继续等待下去等待得几乎绝望!现在,在夜的静谧中,他离开岳父大人的床前,来到屋外,仰首望向漫天的星斗,他觉得那是满天的眼睛在看着他。天啊,你终于开眼了,看到了我阎乐!他来到了虎笼子面前,那只老虎听到声响起了来,来到了他的面前,静静地望着他,那眼睛水汪汪的。无聊的时候,阎乐经常和赵成出城狩猎。带着几个下人出城狩猎。中车府令大人不许赵府蓄养门客,他说赵府越是不被人注意越好,所以赵府只有下人没有门客。那一次突然发现了两只虎崽,正撒着欢儿在一块儿嬉戏的两只虎崽。“抓活的,回去养。”阎乐说。就和下人去抓,抓住了一只,赵成喊:“老虎不会离得太远,快走!”话音还没落地呢就听见老虎的咆哮,两只老虎狂奔而来,他们就上马狂奔而去。这一只小老虎就陪伴着赵府中的人。寂寞的虎啊,会发出长啸。怔怔地望着那虎,阎乐觉得自己其实也是囚笼中的一只虎!那虎的郁闷,其实也他的郁闷!现在,虎啊,我不能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你了,我啊,就要冲出囚笼了!哦,说不定,我也会让你走出囚笼的。说不定。那虎张大了嘴似乎要发出一声长啸,阎乐赶紧摆手轻声喊:“别叫,别叫,别搅扰了大人的休息!”结果那虎尽管把嘴张得老大,可是终于没有发出那一声长啸,而是——打了一个哈欠。
中车府令走的时候,上马车的时候,是牵着女婿的手上的。岳父大人的手啊,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啊,细腻、温暖。
赵成赶出的时候,马车已经出了府邸。但是,他还是走出了大门,目送着哥哥的马车在清冷的街道远去。他感觉,哥哥在皇帝眼中的位置应该又发生变化了。看那劲头,像是成了皇帝的股肱之臣,成了皇帝离不开的人了。
而此时,李斯在嬴政处理公文的那间密室,坐在案几前低着头睡得酣然。还打着鼾声呢,均匀的鼾声。只他一个人守候在这里。他和赵高和胡亥已经商量了,决定这一个夜晚要好好地休息一下,那下一步的事儿可在天亮之后开始进行。第一件事便是:布告群臣,布告天下,皇帝崩殂!还得把心思绷得紧紧的,洞悉细微。除去了扶苏,嬴政还有十几个公子呢。十几个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