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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趣图 [精校出版] (迦楼罗火翼)


  听到这里阿鸾都迷糊了——眼前的游僧头陀名气虽大,可到底是下三流,没想到他不仅曾是高高在上的读书士子,还和清方是同学旧友。
  月坡却不买账,他倨傲地转回身,干脆斜倚在草荐上:“讲这些淡话有什么用,卢山长,先前我不听,现在难道就会听了么?我和高家早已是断了关系的,更不会跟你回去重拾那些圣贤文章再混迹科场——我的性子如何,山长你不是最清楚么!”
  清方用力拍击着木栅,声音都在颤抖:“你也最清楚我的性子,我何尝佩服过什么人?唯独月坡你不一样——落笔每每思出天外,行文常常气象纵横,远非清方我所能及。不怕你听见:我不知当朝究竟有几人握着五色彩笔,但你必定是一个!这才能为何要浪费在那些淫词艳曲上?一来让高世伯寒心,二来让同年们耻笑……”
  卢清方素有香川第一才子的文名,是弱冠及第的前科榜眼,他居然在这里毫不避讳地表达对月坡的钦佩与折服,极口称赞他洋溢的才情,然而对方却丝毫不为所动:“我早已是方外之人,别人怎么看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方外之人?谁给你剃的度,谁给你授的戒?你擅自剪短头发,弄得僧不僧俗不俗,就不觉得羞耻么!况且就算要吟风弄月,得了功名闲来自有诗词歌赋可把玩,再不济还有雅部正音,你偏要写这些俚俗不堪的花部徽调……”
  “住口!”月坡厉声断喝,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凌厉的气势令栅栏外的清方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散发头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旧日同窗,一字一字地说道,“一个依赖家族庇荫的公子哥儿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给我弄清楚了,卢清方——我不是为了玩乐才写传奇的,就像你看重你的时文制艺一样,我更尊重我的度曲填词!”
  完全没料到对方竟拿村蛮野调比拟科举八股,这狂妄无度的言论让清方一时间愣住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地说道:“你怕是癫了才说这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疯话!”
  “大逆不道无法无天?谁的法,谁的天?卢山长你得了那些法度规矩的好处,自然认定它们是对的是不可侵犯的,然后再拿那些规矩来教弟子们,好让他们也认定是对的不可侵犯的。可你知道这些规矩给你的好处是哪里来的吗?是从那些不得不守规矩的人的汗里面、泪里面、血里面、命里面榨出来的!你是在享用那些人的汗水和眼泪、鲜血和性命,还教别人也去巧取豪夺,继续享用那些汗水和眼泪、鲜血和性命!”
  这番话说得清方嘴唇都哆嗦起来,温玉般朗润端丽的面孔一片惨白:“我卢焘若是你说的这种人,就叫天打五雷轰!”
  月坡无可奈何地摇头道:“那么卢山长告诉我这又是哪门子的法度规矩——就凭你那区区几文束脩,可买得起身上单绫衫的一条袖子?”
  清方顿时露出迷惘的神色,可阿鸾晓得得很清楚——这些衣服鞋帽、吃喝用度的杂事,都有卢府里的专人打理,书呆子清方何曾沾过手。
  “反正你是拿话作践我!”到头来清方也没弄明白,一旦超越了书本上的闻见道理,他的言谈神态便和蒙童斗嘴没有什么分别,“好好!你清高你正直,清高正直到成个亲还闹出人……”
  说到这里,清方倒自己先住了嘴,因为牢房中被一层沉重的气息笼罩了,连身为局外人的阿鸾都能感觉到这异样的沉默里潜藏的崩坏味道。月坡面无表情,眉目间的烟云清露却早已染上愤怒的昏黑。他不发一语,良久之后才抬眼看着清方,眼里却俱是陌生和疏离:“一天之内,两犯我的禁忌……这唯有清方你能做到,也只因为是你,我才一再容忍……”
  这次月坡没有喊卢山长,而是像称呼同窗好友那样叫了对方的表字。可清方一点没有欣喜,反倒急切地要开口辩白什么,却见月坡决然地挥动衣袖:“没有下次了。我再不会见你,卢清方。”
  清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去了,那典雅精致的眉眼更显得纤弱而伶仃。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到底还是没说出口,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举起手,示意退到一旁的狱卒过来。
  狱卒上前一边当啷啷拖动铁锁链打开木栅,一边朝月坡低声嘟哝着:“不识好歹的东西,卢大爷可是来放你出去的!”
  就算听见这话月坡也毫无谢意,堂而皇之地走出牢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见狱卒就要关栅上锁,一旁的阿鸾慌忙高喊:“卢山长救我,我是罗鸾,是阿鸾啊!”
  失魂落魄的清方近乎机械的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阿鸾好一番才认出他来:“咦?你怎么也在这里?”显然他刚刚完全没注意到少年的存在。
  阿鸾都快哭出来了:“我是被误抓进来的,卢山长,我是冤枉的啊!”
  这下监房里顿时炸了锅,众人纷纷拥过来,也不问原因就如法炮制地哀告求情,连长舌妇们也跟着凑热闹学嘴学舌,粘嗒嗒的糊满了栅栏,那场面真是不堪入目。狱卒当然是看不到的,他一边喝骂囚犯一边指着阿鸾,犹豫地向清方问道:“这小子也是卢山长的……”
  被少年看到了自己失态的模样,清方倒没多少羞愧的意思,心不在焉地随口说道:“他呀?他是我弟弟的玩意儿什么的。”
  “原来是卢二爷的……”狱卒也就收起凶狠的神色,眼光里透出轻蔑和不屑,他对阿鸾努了努嘴示意别磨蹭快点走。
  少年这才明白为什么清方态度如此淡定——自己在他眼里,根本不是同一世界里的人,甚至连人都不是,就跟小猫小狗文玩器皿一样,只是个玩意儿,纵使当面出丑也完全不必在意。
  ——这就是法度规矩。
  因为这样的规矩,自己和清方、清晓之间的距离,也许比跟魑魅魍魉之间的距离更远吧。站在更深夜阑的街头,七月末微微染上秋气的风中,阿鸾再一次痛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却又不由自主地佩服起月坡,这个舍得放弃自己读书人的旧身份,敢于直陈真相,堂堂正正地和清方、和守护着清方的规矩昂然对抗的浪荡头陀来。
  所以他才能写出轰动香川的传奇戏,才能和黑白无常从容交谈吧。月坡之所以拥有与众不同的见识气度和行事风格,会不会因为他有着与众不同的“眼界”呢……
  野戏台大火的事情,阿鸾是第二天才听到人说起的。
  昨夜徽调戏班因为上演《两世缘》而惹了官差来拿人,一个副末趁着兵荒马乱,躲进后台杂物堆里逃过一劫,却不期碰见了更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差役前脚刚走,戏台后脚就陷入熊熊大火之中,这场火来的莫名其妙。当时三更半夜,人群早已奔散,街上干净得就像泼了水似的,连只野猫都没有。可烈焰就这样凭空而起,一瞬间蔓延成灾。副末没了命地夺路而逃,却在火海中央,迎头撞上一个白衣妇人。
  大惊失色的副末不顾情势危急,本能地要拉她一起逃生,却没想到反被一把拽住。白衣妇人的手劲大得出奇,站在烈火中央纹丝不动,凭他一个大男人的力气竟根本无法挣脱。
  副末吓得魂飞魄散,心想这次定是遇上妖魔鬼怪了!他原道必死无疑,却只听这白衣怪妇嘟嘟哝哝地重复一个音节,好像是谁的名字。于是副末不顾一切的挣扎狂呼,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也不知道怎么的,竟万幸地逃离了魔掌。别处倒没怎么大碍,只是被白衣妇人揪住的手腕伤得严重,可怪异的是并非烧伤,那竟是青紫僵硬的冻疽!
  如今这副末早已骇得三魂掉了七魄,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发抖,事情经过也说得颠三倒四的,但有句话他却记得分外清楚,那就是诡异的白衣妇人不断叨念的音节名号。
  她呼唤的名字是……“高月坡”!
  ——这副末会不会碰见“厄物”了?
  听完这段讲述阿鸾就开始怀疑,那火焰中的白衣女人,和在踯躅桥头屡屡出现,不断袭击自己的精怪“厄物”实在太过相似了。
  就因为她的侵扰,清晓才将随身的辟邪灵物——一对珍贵的通天犀角拆开,分赠给少年做防身之用。这怪物最近也因此而稍稍消停了一点,阿鸾还暗自庆幸呢,没想到她原来是转移了目标啊!
  可是“厄物”的新目标为什么是月坡呢?这的确巧得意外,却又并非巧得无理……
  阿鸾不由得想起,离开香川大牢的时候,已然隐没的小素突然从壁间探出半个身体,一把拉住他的衣角低声嘱咐:“阿鸾你别和月坡走得太近,小心引火烧身啊……”
  这就是所谓的“引火烧身”吗?
  如果月坡是引诱飞蛾的灯火,那自己也绝非隔岸观火的看客,而恰恰和他一样,同是火宅之住人——这是阿鸾再清晰不过的认知。
  所以必须找到月坡,向他问清楚隐现在火光中的一切!
  经过一番打听,阿鸾得知槐泾街那边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就是月坡的栖身之所。少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顾不上穿帮的话少不了吃掌柜的一顿巴掌和责骂,也没整理好见到月坡后要一一询问的话题,甚至连对方是不是在家、能不能碰上他都来不及考虑,只借口出去送货便直奔目的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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