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什么?”洛桑旺阶默默地将银盒捧到王大田的面前,肯定地说:“你要收下它!”
王大田怔怔地接过了银盒。
洛桑旺阶看到王大田双手捧住了银盒,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稍稍地舒展了些眉眼,又从楚巴里摸出一块红布扎的包裹。他打开了红布,里边包着一把短短的尖刀。他问着王大田:“认识么?”
王大田两眼早就盯住了那把刀。他惊奇地连连退了几步。这把刀明明是兄弟王二田的,怎么会弄到这个老人的手里去了。他呆呆地看着洛桑旺阶,半晌才问:“老爹,这是你的么?”
“不,是红军的,”洛桑旺阶慢慢地说着。
“啊?”王大田兴奋起来,说:“那不是外人,是我的兄弟,他叫王二田,是个好样的……”他又夸奖起兄弟来了。
“是啊!”洛桑旺阶还想说什么,嗓子就像是堵塞了一块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原想告诉王大田,今天中午崖边取水的那回事,可是,他又说不出。他不愿意看着这个满脸胡子良善的人悲痛,而且,说了又算是表示什么?忏悔么?忏悔决不是靠说说后悔和惋惜的话。老人怔怔地想着,盯着自己双手捧着的那把短刀。
王大田看着老洛桑旺阶出神的样子,还以为是正在想着送给他刀的王二田。老王灵机一动,连忙从腰间拔出了王二田钉在三岔路口大树上指路的那把短刀,递给了老洛桑旺阶,还笑嘻嘻地说:“老爹,本来,我兄弟二田有一对刀,和我丢的那对刀一样。他既然将那把刀送给了你,我再替他将这把刀也送给你吧!”
老洛桑旺阶痛苦得流出眼泪。他尽力控制着自己。他双手接过刀来,抚摸着,亲吻着。半天,才珍贵地将刀和原先的那把刀包在一起,塞进楚巴里。又怔了怔,才朝王大田和何强说:“等一等。”便回过身来叫着自己的儿子洛桑培楚。
培楚从姑娘群里走过来,见了老人,恭恭敬敬地问:“阿爸,叫我么?”
“叫。”老洛桑旺阶将手刚要往嘴里塞,他的脸色一变,停住了。
“爸爸,要集合马队么?”洛桑培楚看出老人的心意。
“不!”洛桑旺阶放下手指,他想起了白天和魏七说过的誓言:不出一个人帮魏七,也不出一个人帮红军。老人怔了怔,看了看站在一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何强、王大田等人,他皱了皱眉头,便大声地朝培楚说:“陪红军客人玩一会儿,我要取烟壶!”
洛桑培楚连忙抢着说:“这么点小事,我给你取去。”说着,他就迈开步走了。
“站住,我叫你陪伴红军,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洛桑旺阶发了脾气,朝着儿子大喊着。
小洛桑培楚从来还没见过爸爸为这么一点小事情会生这么大的气。他赶忙回过身来,走到爸爸身边。
“红军同志,稍等一会,我取了烟,有件大事和你们谈。”洛桑旺阶的脸上露出了很勉强的笑容。还特别拍了拍王大田的肩膀说:“好兄弟,我谢谢你的刀。”说着,他转开身子,迈开大步,走了。
“老爹怎么了?”何强拉住洛桑培楚,低声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有点特别。”洛桑培楚也感到奇怪。
突然,树林旁闪过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个人,花白胡子飘在胸前,一支长枪背在身后,这人坐在马上说:“培楚,我发过誓言,不出一个人帮红军。我自己怎么样,谁也管不着。今天,我去找红军大队报个信,你不许派人……”他一踢马,马蹄翻飞,踏碎了银白色的月光,如飞而去。
这个人正是老洛桑旺阶。他匹马单枪地走了。
“爸爸……”洛桑培楚喊着。
“等一等,”何强拉住要追过去的培楚,说:“不要惊动大家,我们先走,你带人随后赶来!”他朝红军们喊着:“同志们,准备出发!”
何强他们向藏民告别了。
正在唱得高兴的姑娘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她们的眼里露出了留恋的、渴望的神色。她们没有站起来,没有说什么分离的话,只是婉转地唱着:
“金孔雀展开了翡翠的翅膀,朵朵的白云伴随着他,”
“菩提树孤零零地留在原地,阵阵的凉风吹打着她。”
“金孔雀啊,请问问你,”
“能不能带着我飞上天际,倘若你能将我一块儿带走,”
“我愿意忠实地伴随着你。金孔雀啊,”
“我再问问你,能不能留在我的身旁?”
“倘若你真的不走,我愿意永久地伴随着你。”
“我们怎么能够分离?树胶和树紧紧地粘在一起,”
“我们怎么能够分离?发辫和发紧紧地扎在一起。”
“金沙江的浪花儿不会倒着流啊,金孔雀的翅膀儿不会飞回头啊,”
“菩提树的根叶儿不会迈步走啊,我们的朋友啊,不得不分离。”
“金孔雀不是家里的鸟儿啊,菩提树不是移植的花儿啊,”
“我们的朋友啊,从小就不是生长在一起;”
“在这恼人的月亮照着的时候,我们的朋友啊,不得不分离。”
这动人的歌声在寨边小林里回荡着。
姑娘们知道不能留住红军,可是,姑娘们的心里,不能不永远地怀念着善良的可爱的红军。
月亮娇羞地闪入云中,像是从云的纱帘里,痴情地看着穿过森林、走上小路的红军们,看着红军跑步似的前进,像是欲语不能地盯着红军,给红军送行。
第十五章
森林中,露出雄伟的咐嘛寺,金瓦红墙绿色玻璃顶。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童话里的仙宫佛殿,闪着异样的光彩。整个喇嘛寺静悄悄地沐浴在闪着银花的清冷的月亮光里。
喇嘛寺里空无一人。喇嘛们也许是因为不了解红军而逃走了。在喇嘛寺紧闭着的大门上却贴着工农红军二方面军的命令:一切红军人员禁止人内。
红军的队伍在喇嘛寺旁边的森林里宿营了。
森林里有红军的游动哨,那是年轻的战士张娃。他持着枪,在森林边上轻轻地;来回走动着。
李冬生躺在一堆堆起来的树叶上,双手枕着头,仰面朝天。他睡不着觉,直怔怔地睁开两眼,看着这高大的森林顶上一小块天空,一点明月。天,深蓝色,衬着银白色清清冷冷的月亮,一颗颗一点点晶莹闪动的星辰,使他陷入了沉思。这美妙的、静静的天空,像一片汪洋大水,繁星明月很像夜航在这水面上的一艘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更像是他的家乡滚滚的长江,静静的洞庭湖。江边上,摆着数十只小船,在静静的夜晚,船上的人家都点起了一盏盏油灯,灯光俯耀着大江流水,多么像今天的夜晚啊!
……平静的洞庭湖,发亮的湖面腾起薄雾。湖畔的庄稼被微风吹得轻轻地摆动。一艘艘小船分波逐浪钻人了湖心。黑色的、灰色的大鱼网角上的铅条碰着铅条,溅起了湖面上的水,像是万点银星。过了一会儿,湖水又静得像一面画眉圆镜。再过一刹,一条条闪着金鳞的全国驰名的洞庭鲤鱼就随着网跳上了舢板,人们光着胳膊,曙光映在他们健壮的身体上,显出了金红色的光泽。人们打过了鱼,唱着歌,划着船,船靠岸,挑起鱼,有说有笑地走到乡苏维埃政府。 有一个青年人挑得顶多,他擦了擦汗,笑着说:“同志,挑些顶肥顶大的,慰劳咱们红军哥哥哟!”
这个人是谁?不正是当年的李冬生自己么?
这是幸福的美丽的一九三〇年的洪湖苏区啊!
……荷花盛开的时候,浓绿清香的荷叶上,还翻滚着珍珠般的露水珠儿。一艘艘小船上坐着剪了短发、穿着天蓝色短袄、裸露着健美的胳膊、手腕上的银镯子也在发光的年轻姑娘们,她们坐在小船上,唱着动人的歌曲,在荷花丛中来往穿梭。为首的那个最美丽的姑娘——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副支部书记,李冬生的助手,不正是小银凤么?可爱的未婚妻小银凤的身背后,隐藏着一个调皮的姑娘,不正是李冬生唯一的妹妹李冬荷么?她们在湖心脱掉了衣服,一个个钻到水里,又冒出来,叫着、笑着、拍打着水花儿……
我的洪湖苏区啊!
……李冬生扛上了枪,穿上了军装的第一天,和大队红军站在一个江岸上。段师长骑在马上,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满脸笑容地向所有的红军大喊着:“同志们,挺起胸,瞪圆眼,拿出全副精神来!今天,有一个领导我们战斗、领导我们打击敌人的同志要来!”
什么人要来呢?是个穿盔甲、骑红马的红脸大汉么?等着吧!一会,沿江边的道路上,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段师长喊起立正的口令来。
一个身材高大、魁伟的人,他骑在马上,马跑得飞快,眼看就要冲到段师长面前了。只见那个人一手拉住马缰绳,只一偏身,飞也似的轻飘飘地就跃到了地上。他和段师长握住手,还用劲搂了搂段师长,然后才大步地走向列队欢迎的红军行列。这才看清楚了: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军衣,不大不小紧衬利索。腰间扎着皮带,上边别着一枝六轮子枪。蓝军裤、打裹腿,脚上穿着一双黑黑的马靴。他头上戴着一顶长沿军帽,帽上缀着深红色的小五角星。这个人方方的脸盘带点圆,浓眉毛,不大不小的眼睛,黑亮的眼里带着笑意,就像是能说话似的。直鼻子、端端正正的嘴,嘴唇上边有一撮黑黑的小胡子。他站在红军面前,扬着手,大声地说:“同志们,你们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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