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家盈产业,骏马成群。曾有神骏白鹄,号称能足不践地,凭空虚跃。他的部曲铁骑所乘坐的马匹,也都是训练有素,敢于冲装的良驹。马匹和人以巨大的重量撞击盾牌防线,几乎将之瞬间粉碎。好几列刀盾手、长枪手被后继的马匹踢倒、撞倒,骨骼碎裂的声音就像是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地传来。
许多倒地受伤的汉军将士挺身反击,冒着被践踏致死的风险,将手中的刀剑捅进曹军骑兵的马腹,使马匹的五脏六腑哗啦啦地流淌出来,在地面上摊成粘腻而腥气扑鼻的大片。
马上的曹军骑士落地翻滚,因为身上重甲覆盖,一时挣挫不起。而另一些曹军骑士们勒停战马,暴怒地环绕在落单的汉军将士四周,舞动长槊自四面攒刺而下,顷刻间便使其死于非命。
这一动作,发泄了他们的怒火,却拖慢了攻势。如果曹洪尚在,断不会允许他们如此。骑队已经贴上了敌军步卒阵列,那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速度。
一旦失去了速度,骑队就失去了冲击力和杀伤力,非常容易和敌人纠缠在一起,陷入危险的近身厮杀。所以有经验的骑兵将领纵骑蹈阵的时候,一定会见好就收,将目标限定在促使敌人混乱,更绝不能停下战马奔驰的脚步。
这批曹军骑兵们的动作一慢,汉军的多个小型方阵立即从三面涌上,无数长矛长枪急刺。对这批勇猛之极的曹军骑士,汉军将士们隐约有着敬佩,也有着戒惧。当他们勒停战马的瞬间,汉军将士想要的,就是趁此机会,歼灭他们!
锐利的锋刃刺进了他们哀鸣的战马,刺进了他们的甲胄,刺进了他们的胸膛或头颅。而曹军骑士们好像是根本就不想闪开的样子,任凭乱刺,只挥着刀枪,试图再杀死一两名敌人。
汉军阵列稍后方,诸葛亮和马谡同时低呼一声:“不好!”
向宠脸色也变,连连挥动旗帜,厉声高喊:“重新结阵!结阵!”
人与人厮杀,唯一的目的就是对方的性命,只要杀死对方,就是胜利。而两军对战,不同于两人对战。很多时候,杀敌的欲望会蒙蔽人的眼睛,影响人的判断,反而导致局势失控。
虎贲营的将士都久经训练,擅以五为阵法、四为间地的八阵之法。其诸多小阵的集结分散,遵循井分四道、八家处之的原则,往来快捷无比。哪怕他们一时间忙于杀敌,导致阵型稍稍失控。这失控也只有一瞬间。
但对于身经百战、战场嗅觉敏锐到极处的名将来说,得以用来破敌的时间总共只有半刻,这一瞬间又怎能放过呢?
便如此刻,当汉军诸多小阵围拢曹仁残部的时候。稍处外围的袍泽们连声高呼示警。
又一支骑队从曹洪所部卷起的漫天烟尘中突出。
他们的声势虽然不如曹洪所部的决死突击,却有一股沉静的肃杀意味。数以千计的骑兵安然策马向前,没有咆哮,没有喧闹,就像是一股黑色的水,沿着光滑表面随意流淌,默默然地穿越了被连弩覆盖射击以后,尸横遍野的战场,穿越过腾起在半空,始终没有降落的烟尘。
当汉军将士们注意到的时候,这支骑队的距离已经非常接近了。
将士们可以清楚看到这些骑兵们统一身着黑色兽面兜鍪、黑色鱼鳞铁甲。他们的战马也披着统一马铠,在面帘和当胸上用红色涂料画着狰狞的凶兽。随着他们的前进,甲胄和无数武器反射着阳光,发出星星点点的森冷寒芒。
而在骑队最前方的,是一名兜鍪上斜插红色羽毛、骑着黄骠马的将军!
无数汉军将士们匆忙就位的脚步,瞬间为之一滞。
将士们早就习惯了出生入死,战斗经验更是很丰富,本不该如此。但正因为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所以许多人瞬间就知道了,这人乃是张辽!
此人是曹魏阵营中,如今屈指可数的猛将。是曾经在江淮以八百人破吴军十万,在江陵城下追逐雷远,几乎要了他的性命,然后又在关将军面前施施然而退的勇悍大将!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一瞬(下)
这时候,退往后方的汉军弩手们正在手忙脚乱地更换矢匣。
最早的连弩,使用与弩身联接的木制卡槽。每一波射击后,弩手本人扳开弩机顶端的金属结构,由弩手的助手从箭袋中取出铁矢依序压入卡槽。整个装填铁矢的动作需要两人配合,并耗费相当时间。
而此时汉军将士使用的,乃是最新版本的连弩,只需直接将鱼线准备好的硬木矢匣向下插入弩身的凹槽,便可继续射击。当然,这样的设计,对连弩的工艺精度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操作的动作也需要小心谨慎,有一整套的流程。大致来说,正如曹洪和张辽所估算的,需要半刻左右。
过去的大半年里,每一名汉军将士都经过了上百上千次训练,他们对自己的连弩熟悉得犹如手臂,对整套流程更是倒背如流,更换矢匣时剥离了一切不必要的动作。
但依然需要半刻。
曹洪以曹氏宗亲大将的身份舍命突阵,不惜死在阵前,就是为了替张辽争取这半刻时间!
这是曹氏大军所能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在这时候,就能获得最关键的成果!
曹洪很清楚,面对着暴雨般的箭矢,超群绝伦的猛将与普通小卒并无不同。但若在白刃相搏的陷阵之时,个人勇力仍能发挥巨大的作用。而在这样的场合,曹营上下没有人能比张辽更强!
当年的张辽以数千铁骑突击乌桓二十万众能赢,以八百勇士突击孙权十万之众能赢。如今,张辽带着追随他多年的两千精锐来到关中,对敌汉军数千,当然也能赢!
在这种短兵相接的时候,汉军的弓弩之利无法得到充分发挥,而曹军的铁骑劲旅,始终还是劲旅!那些来自于雁门马邑的边地武人,跟随张辽历尽风霜坎坷,无数次出生入死;他们又是身披重甲的铁骑,在刀枪并举的时候,一定比汉军步卒要强!
更不消说,那汉军领兵的诸葛亮终究是个书生!以他的沉稳架势来看,似乎颇有领兵的天赋,但他再怎么有天赋,总不见得下场来与百战骁将刀剑搏杀?只消张辽得以陷阵,胜利就不远了!
抵在汉军阵列最前方的两个五五方阵,连发出惊呼的工夫都没有,瞬间就被铁流吞没。而铁流更不停歇,继续撞上了试图围杀曹洪残部的多个方阵。
奔马踏过橹盾,践踏向后奔逃的汉军士卒,长枪、长刀居高临下狂刺狂砍,仿佛野兽撕咬般收割性命。一时间,汉军将士断肢残臂横飞,血雾冲天而起。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们的死伤就超过了此前一个多时辰的总和。
许多将士当场毙命,也有好些将士重伤难忍,发出阵阵惨呼。他们毕竟都是汉军中精选出的老卒,是皇帝的御前禁军,斗志和傲气都超乎寻常士卒。有些人哪怕被砍断了一臂一足,或者被战马踩踏了身躯,骨骼多处断裂,也仍然奋身爬起,与曹军决死肉搏。
但没人挡得住那名兜鍪上缀有红色尾羽的猛将。
张辽策马往来奔驰,长枪狂舞,所向披靡。
他并没有始终处在骑队最前方,而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横冲直撞,反复扰乱。汉军最前沿的刀盾手和长枪虽然竭力密集排列,却始终没能恢复原先紧密勾连的状态,将士们连续两次勉强恢复方阵,随即又被张辽一击而破。
几名将士挥动刀斧贴地掩杀,试图砍断他坐骑的马腿,却遭张辽的从骑刀砍枪刺逼退。
这时候曹军骑队如同汹涌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往曹洪凿出的缺口内猛冲猛杀。缺口之内,张辽如海中的恶龙,所到之处兴起风浪,拍击摇摇欲堕的岸上礁石。
缺口之外,张辽之兄张泛在前,张辽之子张虎在后,率部戮力冲杀。张泛手持长刀,不着兜鍪,披头散发的叱咤呼喝,反复向前。而张虎断后,领了百余名射手,在马上开弓搭箭往汉军阵中乱射,竭力压制汉军阵中诸多使用长弓、角弓的射手。
两千人马,八千条马腿奔腾,卷起尘土漫天,动如雷鸣,声势惊人。每一次展开冲击,人马都纵声呼啸,与最前方的张辽呼应。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的局面,再也没有退出过。
此时便看出了新型连弩的问题。早前的连弩若到了关键时刻,装一支、两支弩矢就能发射,缓急之时足以应变;而新型连弩非得完整安装矢匣,总体来看固然节省了时间,可现在杀神蹈阵,连弩却不能使用,只有一些射手用长弓零星射击。
这可如何是好?
向宠只觉得弩手们的动作太慢,慢得他恨不得亲自下场,夺过一把连弩来自己安装。
那当然是不行的,他的动作,比那些训练有素的弩手慢多了。
顷刻间,张辽所部已经突入阵列数十步,撞上了第三拨迎上去的方阵。
数十步的距离,已经十分骇人。如果将步卒的阵列视作堤坝,那决定堤坝能坚持多久的,关键就在于那些小小缝隙。任一处小缝隙,都可能迅速引发一场可怕的大崩溃。而数十步的距离,岂止一个小缝隙?稍有不慎,大局倾覆就在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