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样的大动作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这种情绪主要来源于一些屯长、什长之类的小头目,他们在军中有一定地位,也习惯了效忠于某一名豪霸。他们窃窃私语着,嘀嘀咕咕地抱怨,但这些不满的情绪,很快就被惊骇所取代了。小将军战死,曹军凶猛追击的消息立刻就打消了他们想要做些小动作的念头。
只要不是白痴就该明白,当下形势恶劣超乎想象,所谓军法苛严,就是为此时而设。这种时候一切都为战事所需,谁敢生事的话,斩你首级又如何?瞪大眼睛看看,曹兵的首级正在被一个个斫砍下来,堆积在山道后方;里头便是多一个乱兵的脑袋,那也不显眼啊。
跟着援兵一起过来的,还有两驼子烤饼之类的干粮和饮水,雷远便将之完全分给士卒们,让大家先吃饱。为了增强士卒们的联系,他亲自带着粮食,将之一一发放到各个什伍,前后花了小半个时辰,竟似乎比打仗还累。
整编这些人以后,丁立、邓铜和贺松的下属兵力都有所恢复,而郭竟、王延二人也都充实了部下,俨然都是实力足备的曲长了。光看人数,较之雷脩从六安城退出时的直领兵力,反倒更强些。其中,丁立、邓铜、贺松各指挥一百五十人上下。贺松的老部下重新归队,雷远看得出,贺松很是高兴。郭竟也带着一百五十人,王延领着五十人作为雷远的亲卫。这二百人当中的重要职务,大半都由雷远原先的那批亲卫出任,可以说是被雷远紧紧抓牢的兵力。
另外,还有陈夏所领的两百名精锐战士。陈夏本人是陈兰的族亲,也是陈兰麾下出名善战的豪杰之士,丁立、邓铜等人与他彼此认识。
陈兰是江淮豪霸中地位仅次于雷绪的强人,雷远自然不能慢待他的亲族部下,于是客客气气地与之会谈。好在陈夏虽然生得凶恶,却好说话,他固然对于雷脩的战死十分惊骇,但既然丁立、贺松、邓铜这三名雷氏宗族中有力的军事指挥官都选择支持雷远,他便也认可雷远的指挥。
又过了一会儿,各个曲长陆续完成了手头的事务,回来复命。王延往老树下搬了几块石头,早到的,便坐在石头上等待。待到几名军官聚齐,邓铜当先问道:“小郎君,仗已经打胜了。你说接下去该怎么办?”
邓铜似乎在适才的厮杀中发泄了过于旺盛的怒火,这会儿显得明白了许多。他这人固然粗猛,毕竟不是真的蠢货;哪怕有些事想得慢点,到现在也该想清楚了。
对于在这个世道挣命的武人来说,做个手下没兵的光杆将军,那比死了还不如;手下有兵才有底气,才有命!这会儿既然各自都充实了部下,基本的安全有了保障,雷远从他们的眼神便可以看出,各人的心情好像安稳了许多,对自己的态度也渐渐恭敬了。
这样很好,接下去的问题,让我来一个个解决。
第四十九章 道理
接下去该怎么办?
这不该是个问题,雷远此前向雷脩提出退回台地、据险而守,雷脩也认可这个方案。但雷远知道,邓铜问的并不是这个。
在场的军官们中间,邓铜、丁立、贺松这三人,都曾无数次与雷脩共同出征作战,与雷脩关系密切。雷绪将部曲的指挥权交给长子,本来就有为他培植班底的意思,这些曲长们也早已明白自己将要效忠的对象。
但雷脩的死改变了这一切。失去长子的雷绪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把他们三人视为导致宗族继承人战死的罪人?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自责、痛苦、忐忑、畏惧……直到雷远告诉他们,还有一条新的路。
为了这条新路,他们遵从雷远的意见,与曹军恶战一场,又配合着蒙蔽了梅乾,从他手中迫出了兵力充实自身。然后呢?每个人都在等待雷远给出下一步的方案,只不过邓铜这没耐性的第一个跳出来而已。
“接下去该怎么办吗?”雷远沉吟道:“虽然当面之敌已被消灭,但曹军很快就会调兵追来。我还是那个想法,须得退回台地去,据险而守。你们觉得如何?”
邓铜点了点头,又看看贺松,再看看丁立。
道理是没错,然则……是我嘴笨,还是小郎君有意拖延?你们俩倒是说说话啊!
贺松瞥了丁立一眼。
丁立轻咳一声:“小郎君说的不错,退回台地自然是必须的……只是……”
“各位,我们不在此地继续作战了吗?”刚从台地赶来的陈夏莫名其妙地看看眼色乱飞的场景,忍不住开口问道。
此前丁立派人到梅乾驻扎的台地,急报说曹军攻势猛烈、我军抵御艰难、亟需援兵云云。是以梅乾调集人手的时候,刚刚抵达台地的陈夏便主动请缨,他也鼓足了精神,决意与曹军厮杀到底。谁知来此以后,却发现局面与预料的完全不同。
若说恶劣吧,眼前追击来的曹兵刚刚被尽数歼灭,自雷远以下的将士们作战英勇、组织有序,看不出败兵常有的颓丧神色……自己这些人的支援似乎并不是必须的。可要说局势良好?威名震慑江淮的小将军雷脩已经战死了,眼前这些将士们个个疲惫、身上带创的十有七八;谈到雷脩的死,他们的沉痛惊惶之情更是发自肺腑……但他们为什么要瞒着身处台地的梅乾等人呢?眼前这几个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们想要做什么?我又搞错了什么?陈夏感觉脑子已经完全糊涂了。
“老陈,这里的山道狭窄,兵力铺陈不开。真要是曹军发狠,非要以命换命,我们划不来的,所以,非得尽快退兵不可。”丁立向陈夏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好,好。”陈夏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他感觉自己问了多余的话,很显然,其他人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既然各位都同意,那么待将士们稍作休息,我们就启程往台地去。”却听雷远缓缓地道:“但在此之前,有几句话我必须说清楚。”
众人纷纷道:“小郎君请说。”
“我信不过梅乾。”雷远叹了口气,环视众人:“我不是说梅乾对宗主有贰心,他是纵横江淮数十年的豪杰,我素来都尊重他,也相信他对宗主的忠诚。但这次,他受宗主的指派辅佐我的兄长,结果一路上都怯战、避战,让我兄长及其部下们在最危险的地方流血牺牲。从六安到这里沿途上百里的拼杀血战,他可有参与半分?他只会躲在后方收拢兵力!”
淮南群豪间的关系松散,只是诸多豪武家族的联盟罢了,并非上下统属;但公然指责一位声望与实力兼备的大首领,那也是极罕见的。偏偏雷远说的又不无道理。
“没错!”贺松咬牙道。他是在这场战役中自始至终紧随着雷脩的亲密部下,所见所闻,比其他人更有说服力:“梅乾在六安城中就胆怯畏惧,推说自己受伤不能厮杀,成日里躲在安全所在。后来我们撤离六安,小将军亲领骑队断后,经历了无数次苦战恶战,从来没见到梅乾相助半分!”
邓铜随即跳了起来:“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昨日我们经过台地时,请梅乾这厮调拨兵力相助,结果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他说……”
“他说,他忙着在台地搭建防御设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丁立冷冷道。
一时间,在场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邓铜握紧双拳,怪眼圆睁。
贺松皱着眉头。
丁立垂首不语。
雷远关心地端详这三人的表情,并不言语。
郭竟和王延一左一右站在雷远身后,肃然扶刀而立。
陈夏的位置本就靠外侧些,于是他不露痕迹地起身,退后半步,仰头看着天空中一只孤鸿,慢悠悠地飞过去,飞过去。
片刻之后,雷远徐徐道:“各位都看得很明白,若非梅乾怯敌避战、敷衍塞责,我的兄长何至于战死?那么多的袍泽弟兄,又何至于战死?他受宗主所命,担任我兄长的副职,可他的所作所为,哪里有半点副职该有的样子?沙场上的胜负本是常事,但出现这样的局面,梅乾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
他原本踞坐在石块上,这时改成半蹲,略微伏下身子,也压低了声音:“我们要撤退到台地,是为了更好的与曹军继续作战。可是,到了那里以后,小将军的死讯就必定瞒不住人。小将军既然不在了,我们听谁的?听梅乾的吗?谁能保证他不会胡乱指挥、不给我们添乱呢?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拿小将军的战死大做文章呢?最重要的是,这个有罪之人何来号令我们的资格呢?”
贺松情不自禁地离开坐着的石头。他也半蹲下来,向前凑近一步:“小郎君,你的意思是?”
“我们现在手头有八百来人,其中的骨干都是靠得住的自家兄弟。而梅乾能动用的人手应该与我们差不多,其中有半数是临时收编纠集的败卒……我想,与他相比,我们的力量至少不弱,甚至可以说足够了。凭藉这个力量,我们可以和梅乾讲讲道理。”
“讲道理?”
雷远加重语气:“是的,讲道理。过去几日里小将军战死、这么多的将士身亡,究竟是因为什么?这其中的是非功过,难道不应该论个清楚明白么?如果不把这道理讲清楚,如何能让将士们上下一心,全力抗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