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从们是雷远身边的近人,都熟悉雷远的性格和习惯,知道这种时候,必定是将军心中有要事委决不下。于是在场众人的气氛也慢慢变得严肃,雷澄挥了挥手,让部曲将士散出警戒,站的远些;又让附近众人不要惊扰了雷远。
转眼间,过了小半个时辰。
雷远始终在溪边来回走动。
有一次他笑着对扈从们说:“大家各自休憩,不必候着。”
扈从们互相打着眼色,略微散开些,但谁也没有离开。
李贞忽然匆匆赶来禀报:“将军,德信先生求见。”
德信先生便是狐笃了。此前雷远巡行汉昌,在当地整顿部伍,重建各处要隘;随即狐笃弃了汉昌长的官职,暂时以奋威将军长史的身份跟着雷远回到宕渠。过去这段时间里,由宕渠到汉昌一带的政务,实际由狐笃负责,而代表巴西太守庞羲的邓芝,事实上已被完全架空。
今日雷远出来游玩,事前自然知会过狐笃。却不晓得他何事求见。
雷远道:“快请。”
随即他深深吸了口气,按下焦虑,在淙淙溪流边坐下,摆出闲适的姿态。
待脚步声响来到近处,他回头看看,先打了个哈欠,才笑道:“一时贪看山水,竟然走神。德信快来,坐着说话。”
狐笃也不客气,在雷远身边一席落座。
“此来有个问题,冒昧请问将军。”
“请讲。”
狐笃略微把身体靠向雷远,低声问:“玄德公准备动手了么?”
雷远心头一跳。他用余光注意到,身侧不远处,李贞的手按上了刀柄。
此刻的狐笃,不是刘益州所任命的汉昌长,而是玄德公下属、奋威将军长史,按照职位来说,弃益州而拥荆州的心意甚明。但有关玄德公图谋益州的手段,终究是机密,雷远本人,也是在不久前通过简雍传递的密信知晓;就连甘宁都还蒙在鼓里。狐笃怎么会知道?
雷远临机应变,打了个哈哈:“玄德公已与刘益州商定今后的合作方法,近日将会启程入蜀,与刘益州会盟。至于何时向汉中发兵,那得看后继的形势而定,倒未必会立即动手。”
狐笃笑了笑:“将军,你该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雷远凝视狐笃,一时不语。
狐笃叹了口气,坐正身体:“将军若当我是长史,还请坦诚相待。不然,我回去做我的汉昌长,好歹也能守护一方百姓平安。”
雷远依然不语。
李贞走向前几步,距离狐笃已到扑击可至的范围。
而狐笃坐得身姿极正,仿佛完全不介意李贞的逼近。他瞪大双眼直视着雷远,连眨都不眨一下。
雷远挥了挥手,让李贞退开。
“德信,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这几日里,将军看似把精力投注在本郡东面的蛮夷部落,又整合兵力,分发器械、粮秣到基层部伍,做出将要征伐蛮夷的姿态,然而却另外秘密派遣人手,勘定向江州的道路。这条道路,是将军来巴西时经过的,宕渠周边能做向导的人也多不胜数,何必专门遣人重新勘定呢?纵使需要勘定路程,又何必做得这么诡秘?”
狐笃道:“所以我估计,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策。将军是在盘算着,一旦有变,就突然以本部精锐奇袭江州,呼应玄德公的动作,对么?数千人马昼夜兼程,长途奔袭,对道路的要求自然是不一样的……由此推断,玄德公的动作,当是箭在弦上了。”
雷远默然片刻,苦笑道:“我确实遣人勘定道路,也确实让他们不要声张……看来并没能瞒过谁。”
狐笃微微躬身:“毕竟本地大族世家数百年的积累,想要知道点什么,还是很容易的。”
“然而这只是勘测道路罢了。”雷远正色道:“德信,我与你说过,此番荆州、益州携手并肩讨曹灭贼。左将军的心意,天日可鉴。纵使日后有什么变化,一定不是左将军愿意看到的。”
到这时候,雷远的口风还是一点不漏,狐笃也不禁有点佩服。
他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将军你又何必盘算着长途奔袭江州呢?不妨就说,汉中曹军已退,本部兵马在外,久战疲惫,以此为由领着将士们原路退回荆州,不是很好么?”
雷远初时大怒。
随即心念电转,转怒为喜。
“以大军在外,久战疲惫的名义,领兵退回荆州么?”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十日
孤军身处千里之外,难免需要警惕些;哪怕是对狐笃这等才能之士,雷远也不会轻易推心置腹。结果就是李贞这样的扈从首领时时精神高度紧张,动不动就想拔刀子砍人。
但不得不承认,狐笃出的主意确实太好了。
按照此番玄德公的安排,他亲领数千兵进入涪城,就在两家州牧会盟的现场擒拿刘璋,并力争控制随同刘璋参与会盟的军队。与此同时,雷远则突袭江州。
江州是巴郡郡治所在,刘季玉麾下重将严颜坐镇在此,领有相当的兵力,并直接掌控荆益两州间的重重关隘。一旦拿下江州,则峡江水陆道沿线的益州军不战自乱,停留在荆州的后继支援便可畅通无阻地大举入蜀。
雷远此前的想法,乃是假作起兵向东征剿蛮夷,实则忽然转而向南,沿着宕渠水一路扫荡,直取江州。然而江州毕竟是军事重镇,仅以自家麾下数千兵力,是否能拿下,他并没有把握。
他为此逡巡许久,直到狐笃一语点破了关键。
雷远所部本来就是客军,并不必长期坚持在益州。他们来此的目的,只是为了协助抵抗汉中米贼的侵袭。然而随着徐晃的败退,张鲁短期内必不敢轻举妄动,那么,为何不撤兵呢?
打着撤离荆州的旗号,可以公开地、悠哉游哉地行军至江州,然后以征集船只粮秣的名义稍许停留几日,江州守军对此必然无备。而己方待到时机适合,便可一举破城。
毫无疑问,撤兵是最好的办法。不仅战术上极具价值,也有充足的理由来对外解释。
正如狐笃所言,这支部队确实已经久战疲惫了。雷远等众将此番挥军进入巴西郡,遇见的敌人比想象中更强,承受的压力比想象中更大,作战导致的死伤比想象中更多。
更不要提翻越千山万壑,水土不服,哪怕雷远非常注意将士们的饮食卫生,可沿途病死的士卒将近二十人;还有百余人生病了,此前被单独安置在宕渠城外一处营地,专门有人负责照顾。
这种局面下,将士有思念家人、厌倦征战的情绪,很是正常。雷远顺水推舟、主动提出退兵,更能进一步地消除周边益州势力的怀疑。
当日雷远便折返宕渠,向玄德公修书一封,请求由甘宁所部留守,自己收兵回荆州去。甘宁所部以益州本地人居多,状态比雷氏部曲好些,理当负责留守。
书信发出后不久,玄德公手书回复,先赞扬了雷远击败徐晃的功绩,连称续之劳苦功高,又道如果汉中那边暂时安稳,确可收兵回荆州,左将军府那边已经准备了封赏等候。
然则因为玄德公本人即将带领数千人入蜀,峡江两岸的舟船多被征用,如果急于折返的话,恐怕两头堵在路上,反而不美。所以在信末专门询问,是否可以等到我本人亲率荆州军主力抵达涪城,接管益州北部防务以后,再行撤兵呢?
这倒也无妨。
这封回信抵达宕渠的时候,玄德公领着刘封、黄忠、魏延等将的六千余人,已经开始溯江而上。前半段的路途,与雷远所经是一模一样的,都是经巫县、朐忍、临江到江州;抵达垫江以后,雷远所部沿着宕渠水向东北,玄德公则向西北,抵达益州北部的军事重镇涪城。
也就是说,玄德公离开垫江以后雷远再出发,就可以避免两军在江面上争夺航道了。
那就再等几天吧。快了,快了。
雷远对这个回复很满意,特意在宕渠城召集饮宴,向有关人等通报了这个消息,甚至还当众展示了左将军手书的回信,表示说,此番能在巴西立功,离不开在场诸君的支持,日后若得升赏,必有回报。
参与酒宴的人们则纷纷道,将军功遂身退,可喜可贺,我们必不忘将军的恩德。
之后的半个月,雷氏部曲大张旗鼓地整顿行装,难免又征发了一批物资作为沿途供给。以冯氏为首的宕渠地方豪族也很周到,额外筹备了钱帛财物,作为对庐江雷氏宗族的馈赠。
某日里,玄德公的信使自涪城那边来,说玄德公已经抵达涪城。而刘益州领着三万人马从成都出发,将到涪城会合玄德公,当面商议抗曹大计。
收到消息时,雷远正与狐笃、诸将一处说话。
信使名唤宗预,雷远认得,他前往左将军府时,见过这年轻人几次。
雷远向宗预颔首示意,取来信件,信件上所写,惟有寥寥数语,很是亲切地预祝雷远返程顺利。他反复看了两遍以后,将绢帛紧紧握在手里,向宗预问道:“主公还有别的吩咐么?”
宗预此来,以为自己只是为玄德公传话送行,来到宕渠之后,才隐约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仿佛有什么极重大的谋划即将落实。于是他的神色渐渐肃然,沉声答道:“主公说,从公安出发的替换人马,已经准备就绪了。然则,雷将军的部属将士们作战辛苦,行军不必急躁。如果今日出发,十日后,能抵江州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