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声响中,又有某种更加可怕的声响发出,好像哪里有林木断折、岩石翻滚坠落,最后落入深处的谷地,激起巨响。
向导听到这声音,脸色顿时变了。
他急匆匆地从队伍前方奔跑回来,叫嚷道:“须得退回五里!退回五里!”
雷远的双耳被哗哗雨声充斥着,一时听不清楚。他索性掀开蓑帽,任凭雨水从脖颈处灌进去。他问:“你说什么?”
甘宁倒是听清了,他在雷远耳边大喊:“这厮让我们退回五里!”
随即甘宁揪住了向导,因为用力太大,几乎把向导提了起来。他暴躁地喝问:“这样的雨,这样的路,你让我们回头?这是要让将士们累死吗?”
向导急切地争辩:“听见刚才的声音吗?是雨水浸润土石,使得哪个地方的山塌了!这里的地形太陡,也不安全……我们得退回五里!”
甘宁还想再说什么,雷远打断了他:“那就退回五里!立刻就回头!”
说着,他扳开甘宁的手臂,拍了拍向导的肩膀,又在雨水中大喊道:“你提醒的很对,多谢!我们这就退回。你去引路!”
向导是个年轻人,肤色很黑,看相貌有点像賨人。虽然做汉家百姓的打扮,但没有扎发髻,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粗绳捆扎在脑后,又披散下来。他也没有携带武器,只握着一根粗长的木杖。哪怕在大雨中,他用木杖支撑,依旧健步如飞。
这几日行路,向导已经知道了,这支队伍是由眼前这青年将军指挥的。这位将军的年龄虽然与自己近似,其实却是荆州一个大郡的太守,至少执掌数万人的生杀予夺。
这种强烈的身份差距,让向导在面对雷远的时候,格外小心谨慎。
他虽然年轻,但有些见识,知道在汉家官吏眼中,便是汉家子民都不算人,更不要提自己这种介于汉人和賨人之间的身份模糊之辈了。当着这种大官的面,只要说错一句话,就算当场被杀了也没处说理去。
但雷远对他却一直很客气有礼,哪怕到现在,这种每个人都暴躁不安的时候,也是如此。
向导不再多说什么,跟着雷远派去传令的扈从,一路狂奔回去。
过了一会儿,队伍里所有的人原地掉头,慢慢向来处退回。
雨势愈发地汹涌了,一行人就像是孤零零的旅者,走在漫无边际的、水的世界里,仿佛随时会被吞没。许多人一边走着,一边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咒骂这天气,忽而又特别虔诚地向某一种神灵祈祷,希望神灵能让雨水赶快停下。
“续之,你看!”甘宁忽然指着山谷下方的水道。
雷远探头看了看,有些奇怪。虽然雨水很大,可是河道里的水量却反而不如刚才。
“这是怎么了?”他问甘宁。
“那个賨人小子说的没错,前头有山体坍塌,导致土石滚入谷底,遮挡了水道。”甘宁道:“今天不能走了,我们回到来时的那片平地,休息一晚再说吧。”
雷远微微点头:“好。”
他在心里叹气,所谓石过水为宕,水所蓄为渠,大概说的,就是宕渠境内常见这种情形吧。
因为雨水浸透了身体,他又开始感觉到胳膊的酸痛,所以连忙把蓑帽的帽檐压得低些。这样一来,就只能看到身前之人的双脚,沿着前一人的脚印踉跄行路。
流水从一侧山崖流淌下来,汇成小溪从道路上漫过,朝另一侧的低洼处流淌。溪水呈浑黄色,带着细碎的枯枝败叶。
雷远再度叹气,他小心地跨过一处泥泞,继续向前,脑海中却不觉回忆起了过去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
第二百八十九章 孤军
虽说玄德公与法正共结绸缪,定下了若干方略,但要落到实处,终究还得益州牧刘璋本人认可才行。于是法正在三月中旬启辰返回成都,玄德公遣使随行致意,并准备了历次战争中缴获的曹军武备、旗帜作为礼物,籍以向刘季玉展现出荆州与北方大敌势不两立的决心。
法正抵达成都以后,与张松一搭一档,在刘季玉面前极力陈说。讲什么曹公贪婪,又得张鲁为之爪牙,随时将有提兵入蜀的可能,益州恐有不忍言说之危;又讲什么玄德公与使君同为汉朝肺腑,可与交通,其又兵力强盛,引之为援,足以震慑张鲁、曹操。
同时,他又拿着玄德公所赐的金帛财物,多方游说刘季玉的身边幸进之臣,极力扩张自己在刘季玉眼中的分量。
一时间,成都城里群情汹汹,都道:玄德公是益州人民的好朋友,只有玄德公,才能救益州。
此时益州也已经听说了张鲁降曹,并将接纳夏侯渊、徐晃二将入汉中的消息。这使得刘璋极其惊恐,趋向于认同法正的建议。
但刘璋只是性子绵软,较易受人影响,他毕竟不是傻子。此前数年里,他对曹丞相一向恭顺,并得到许昌朝廷所赐振威将军的称号,借以稳固自己在益州的统治。如今忽然要他改弦更张,邀请玄德公入蜀支援,这不是能够轻易做出的决定。
刘璋为此又咨询了其他的部下。
他父子二人治理益州二十余年,身边毕竟也有一批较有头脑的部属,有那么几个值得信赖的参谋。
比如益州主簿黄权就劝阻说:“左将军有骁名,今请到,欲以部曲遇之,则不满其心;欲以宾客礼待,则一国不容二君。若客有泰山之安,则主有累卵之危。可但闭境,以待河清。”
得到刘璋极度礼遇的荆州名士刘巴,也竭力反对此举。刘巴本来就倾向于曹公,此前曹公下荆州的时候,刘巴曾任丞相掾属,为曹公招纳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后来曹军赤壁大败,刘巴才滞留荆南。
他又拒绝了玄德公和孔明的多次招揽,先走交趾,再入益州,打算经过汉中回到中原,因为刘璋厚待,这才在成都稍作停留。
他对刘璋说:“备,雄人也,入必为害,不可纳也。”
这一来,刘璋便陷入到了难以决断的境地。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整日整日地沉思,有时候害怕张鲁借着曹军的威力南下蜀中,报复当年的杀母之仇,要自己的脑袋;有时候又害怕玄德公心怀不轨,意图谋取益州得大好江山……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不满意,但又兼顾各方意见的决定:
既然玄德公有意帮助益州抵御曹军,那便请尽快发兵。兵力无须甚多,两千足矣。
而这支兵力所摆放的位置,既不在成都周边的腹心之地,也不在成都北方连通汉中的要隘,而是在江州以北的巴西郡,负责协助巴西太守庞羲,扼守米仓道。
只要米仓道的安全能够保证,刘季玉另外调动人马扼守金牛道,就足够迫退汉中曹军,益州稳如磐石。
这个消息传回公安,未免使得玄德公有些错愕。
如果只用这么点规模的兵力入蜀,目的地又是巴郡的话……刘季玉真把荆州军当作看家守户之犬了?
此时法正又发来急件,请玄德公务必满足刘季玉的要求。惟有如此,法正才有后继操作的余地,才能继续影响刘季玉,将局势推向荆州所需的方向。
既如此,那便只能遣人一行。对益州的工作进行到这种地步,已然为山九仞,绝不能功亏一篑。
但此前准备好的刘封、黄忠、魏延所部,是预定要直入成都,控制中枢的精锐部队,不能够作为第一波入蜀的偏师使用;其余各将的兵马,都有应对曹军、吴军的任务,一时难以调动。
玄德公立刻做出了决定,由宜都太守雷远负责组织精干兵力,先期入蜀,前往巴西郡。
雷远得到这个命令的时候,也是愕然。
到了雷远这个地位,在下一步的军事动向上,与玄德公是可以有些默契的。
在入蜀的过程中,雷远及其下属诸将,主要任务只是维持峡江通道的安全,不会轻易承担作战职责,这便是两人的默契。
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二:
一者,雷远本身凭借公安城下的大功,已经升到了几乎等同于关、张二将的武将序列最前。接下去如果短时间内再立新功,玄德公很难拿出适合的赏赐来。而如果非要赏赐,又可能动摇军队内部原已稳固的权力结构。
二者,雷远所部并非玄德公所部勒的荆州军,而是庐江雷氏自身的部曲。在此前的作战中,无论兵力、甲械、马匹、粮秣都有极大的损失,有些损失不是短期内能弥补的。出于对宗族上下的体恤,怎么地也该留出数年时间,容许庐江雷氏稍稍恢复元气才是。
何况,雷远在荆州军府中的身份,并非只是持刀蹈阵的武人。不少人都觉得,他在疆场上的表现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父兄遗留的部曲精锐,他本人更像是擅长治理地方的文吏,此前为乐乡长便颇有治绩,如今担任宜都太守,也能使百姓安堵,两州间的商旅安然往来。
可如今……
雷远微阖双眼,仔细盘算着这项任务。
按照刘季玉的要求、玄德公的命令,自己须得组织一支部队由宜都出发,溯江而上,经过巴东鱼腹天险,再过朐忍、临江、枳县,抵达江州以后弃舟登岸,经西汉水抵达垫江,再折向东北,到达巴西郡的军事重镇宕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