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为雷远所部服务的向导共有七八人,都姓何,是那个年轻向导的同族。那年轻向导唤作何平,在众人当中颇有威望的样子;虽然因为没读过书,言语未免粗鄙,但行事细密扎实,协助各部行止,数日来全无疏漏。
雷远此番千里迢迢深入益州,很需要一些熟悉当地情势的部下。何平此人性格很好,昨日提醒众人山体坍塌的时候,又显示出足够的机敏和坚持,雷远便起了招揽之意。
此时眼看着何平的矫健身形从队列旁落石滩头纵跃经过,雷远便将之唤来。
两人站到路边谈话。
“何君,你是宕渠本地人么?”
何平恭敬地道:“是。”
雷远笑道:“我是左将军麾下奋威将军、宜都太守,将要到宕渠协助庞府君,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何平此前早就打探过了,他晓得,雷远是左将军得力下属,在荆州极有权势,此刻跟随他的几名同伴,也都是身份非常的大员。他更有一种隐约的感觉,荆州重臣们忽然入蜀,代表了某种新的动向。在这种崭新的未来中,或许有人将要身死族灭,有人却能够把握住机会扶摇直上。
这种感觉使得何平心跳加速,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当下何平愈发恭敬:“小人曾听将军的部下们说起过。”
“过去的几日里,多蒙足下的照顾,我以为,以你的才能,不应该屈身为一个向导。我想招募你为帐下吏员,协助我在本地行事,保境安民。不知你可愿意么?”
何平立即露出惊喜的表情。可他随即又犹豫了片刻,说道:“将军明鉴,我本人求之不得。但族人多年来效力于庞府君,受到不小的恩惠……”
正说到这里,他又看到雷远身边各军、各部络绎经过,虽然因为长途跋涉疲惫的影响,难免有些狼狈,可将士们一举一动仍带着凛凛威风,肃然有序;而各部将校更是气魄过人,一望便知乃是身份非凡、各具智勇的人上之人。
何平不禁想道:“雷将军很和气,也讲道理,他部下的军队,也比我见到的寻常军队强些。能得这样的人物亲自招揽,我还顾忌什么宗族?”
想到这里,他瞬间话风一转:“是以,还请将军容我禀报外家,待知会他们以后,我定来投效将军。”
雷远知道,这些賨人虽然汉化很深,但仍然以宗族形式抱团。族长的政治选择,就代表了整个部族的选择,不容动摇。不止賨人,各地蛮族几乎都是如此。但何平的话说的很有意思,他前面说的是“族人”,后面又变成了“外家”,隐约表现出双方未必捆绑一处。
“外家?你原来不姓何?”
“小人本姓王,因为从小父母双亡,养在外祖父家,这才改姓为何。”
“你本名唤作王平么?”雷远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吃了一惊:“王平?”
“是。”
“哈哈,哈哈。”雷远笑道:“这……莫非是个意外之喜?”
王平正在茫然,前方队列有人遇见了岔路,高声询问向导;他慌忙向雷远告罪,匆匆去了。
“真的便是那个王平?”雷远看看他离去的背影,牵马继续前行。
他想到的那个王平,便是前世印象中,那个季汉中后期的杰出将才,负责镇守汉中的镇北大将军王平。若此王平便是彼王平,那可实在是赚翻了。只不过,天下间同名同姓之人甚多,雷远也不敢确定,姑且就当他是一个精干可靠的賨人向导来招揽,那也无妨。
又走了两个时辰以后,地势逐渐开阔,两面的群山慢慢离开河谷,空出来中间一块小型平原,这就是宕渠县了。
雷远等人站在山间眺望,可见平原中央的宕渠城规模不大,但城垣厚实坚固,壁垒高耸,俨然一座军事要塞扼守在群山之间。城墙下方,宕渠水蜿蜒往复流淌而过,平坦的旷野上,散布着零星村落和一方一方开垦出的田地。
此地本为上古时賨国的国都。賨人天性劲勇,锐气喜舞,以木板为楯,因此叫板楯蛮。有说楯即渠也,也就是宕渠得名的由来。賨国亡于巴、蜀,秦并巴蜀以后在此设县,盛时户口上万。
当地汉姓大族为冯氏,数十年前有冯焕、冯绲父子,前者做到幽州刺史,曾随班固北伐匈奴;后者则出任司隶校尉、车骑将军,有讨伐武陵蛮的战绩。
近些年来,当地大批賨人因为生活困苦,多次起兵造反,攻劫州县,甚至与黄巾呼应。此时最有力的几名賨人首领如杜濩、朴胡、袁约等,都受张鲁的控制,与刘璋所署巴西郡太守庞羲连年鏖战不休。
因此,庞羲的巴西郡治所虽在阆中,但他本人经常领兵前出到宕渠,一来威慑深山中的巴人和賨人,二来也便于支援米仓道更北段的汉昌县。
离开夷道前,众人都听简雍介绍过庞羲其人。
此君乃是河南大族出身,初为议郎,与时任太常的刘焉为通家之好。之前刘焉长子刘范等人接连马腾,意图袭击长安,铲除李傕,然而失败伏诛;庞羲营救了刘焉孙辈若干人,遂一同入蜀。
刘焉死后,他与赵韪同为治政重臣,但又先后与刘璋闹翻。赵韪最终兵败身死。而庞羲的女儿嫁给了刘璋的长子刘循,与刘璋的关系略亲密些,因此双方最终没有撕破脸面。刘璋遂出庞羲为巴西太守,形如诸侯之下的又一诸侯。
虽然庞羲前些日子与简雍往来甚密,却自有其主张,并非简单尊奉刘璋命令的下级。他本身宗族势力甚强,又有好士之名,颇具威望,在巴西经营多年,部属遍及各地,盘根错节。
第二百九十三章 变幻
在前往宕渠的路上,雷远、简雍和甘宁三人就曾商议,此番带来两千人马都是精锐,军事上应该不会轻易处于益州地方势力的下风。但两千人要吃饭、要驻扎,要拿到足额的粮秣物资,还要养兵操练、划分防区,这都得与庞羲沟通协调。
毕竟此前简雍几番深入巴西郡,与庞羲只谈些不着边际的亲睦言辞,哪怕有几分试探,也都藏在深深水面之下,双方都一触即退。如今真要从庞羲手中挖出实际利益,恐怕并非易事。
这时候天色尚早,雷远命令就地驻扎,在接近宕渠的山口处布设营地。而雷远留下冯习、雷澄领兵,本人带着简雍、甘宁、李异和从骑数十,向宕渠城方向驰去。
一路上举目所见,农田、村落、溪流、林木交替,正逢春夏草木茂盛之际,眼前碧绿如海,农人星星点点,忙碌其中。较之于荆州,似乎确实人丁繁密些。而田地间更有沟渠脉散、疆里绮错,种的乃是水稻。
农人们看到骑士经过,纷纷抛弃农具,奔往田地深处。留在原地的,也伏低了身体,露出紧张神色探看光景。显然此地的局面并不似表面看来那么安定。
远方军马汇聚,又有数十骑卷地而来。这情形早就落在城上瞭望者的眼里。雷远等人又行了没多远,距离城池还有两三里的时候,庞羲领人出城迎接。
以官阶而论,雷远这边有两个二千石的将军,一个六百石的左将军从事中郎,声势自然大些;但庞羲资历极深,是正经在雒阳朝廷做过中郎的。因此双方索性都不谈职位,只叙交情。
雷远只见庞羲身材不高,面庞黑瘦,脸上全是皱纹,似乎年纪不轻了。他黑衣高冠,腰间不佩长剑,而悬了一柄环首刀。看得出来,他虽是文官出身,但因为长期身处于兵火战乱之境,颇经戎马,难免带了几分武风。他身后的扈从汉蛮皆有,上上下下打量着己方,眼神中透着好奇。
毕竟雷远等部前来巴西郡,是刘季玉与玄德公明确约定之事,不容他人推三阻四。现在看来,庞羲对此至少没有明显的敌意,这就足够了。
雷远向简雍使了一个眼色。
简雍向前几步,捧出玄德公的军令展示给庞羲看过,又转交刘益州出具的文书,双方就算正式接上了头。
双方在路中寒暄几句,庞羲唤了一名部下折返宕渠城中,为驻扎在南方山口的荆州军准备肉食和其它补给,自己带着雷远等人往城中的县寺落脚。
宕渠是大县,本该有县令。但此前一位县令遭到巴夷叛乱攻劫而死,刘璋便一直没有任命继任者,近年来成都施政昏乱,由此可见一斑。而庞羲以巴西太守的身份往来阆中、宕渠两地,直接掌管巴西郡的两处重镇,其人喜好揽权,脱离益州牧的管束独行其是的倾向,也实在非常明显。
一行人来到县寺后堂,仆役们摆上宴席,主客各自落座。
庞羲在主位,客位是雷远、简雍、甘宁、李异,另一侧本来空着,后来有个宾客模样的人匆匆落座。这人大约三十出头年纪,个子不高,体格瘦削与简雍相仿。他对着雷远等人只微微拱手示意,也不通名报姓,连带着对庞羲也不太恭敬的样子。
简雍也是简傲跌宕,不为权势所屈的人;但这人与简雍的纵适自然不同,举止间带着一股几近敌意的刚强不屈之气,好像也丝毫不加以掩饰。
雷远不禁又去看简雍,用下颌探了探对面,想要询问此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