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拔擢,当然是因为雷远在公安的赫赫军功,但又不止如此。
在长沙和武陵,荆州军与吴军以对峙为主,并没有大规模的战斗,但黄忠和陈到也获得了主掌一郡军务的地位。
在荆州诸将之中,此前唯有关、张、赵三人有这样的权力:关羽素来独挡一面,张飞出掌宜都,赵云曾为长沙太守。
此番对雷远、黄忠、陈到的提拔,使得第一线的将领增加到六人,显然是为了大范围扩张领地所做的准备。
看起来,这一次玄德公竟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趁着东吴新丧元戎、进退失据的机会狠敲一笔了。
在雷远前世的记忆里,孙刘两家在这时候,并没有发生如此剧烈的冲突。孙刘两家之间因为荆州、因为益州而产生的矛盾,每一次都被控制在了战争边缘。或许正因为此,才使刘备和诸葛亮都对江东的政治节操产生了误解,从而一步步走向那场摧毁性的失利。
现在这样,或许才是最好的局面。双方名为联盟,实则把利益摊在明面上考虑,全靠北方曹公的威势才把两家捏合在一起。
既然彼此忌惮、互相防备,反而彼此都没有背刺的可能。
这种大人物之间的周旋折冲,自然有大人物去操心,如雷远这样的将领,只需要完成该完成的任务就行了。
当然,取得更高的地位以后,就得承担更重的责任,执行更复杂的任务。
乐进?文聘?
江陵?吕蒙?
还有猇亭?夷陵?秭归?
战场厮杀破敌是一回事,要用尽量少的力量稳定南郡局面,还要寻机鲸吞南郡西面江峡诸城,需要的可就不只是勇猛善战。
雷远想了想,慢慢将文书收起,躬身道:“必不负主公厚望。”
如此重要的任务,具体的行动步骤当然不是两人寥寥数语可以确定。
这一日里,雷远和诸葛亮谈了很久,就连吃饭都不出偏厅。待到雷远走出左将军府,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随他进入公安城的扈从们,这时候大部分都回到家中待命。等在左将军府的只有李贞和叱李宁塔。
李贞向仆役们借了条毡毯,正在耳房里睡得昏天黑地。而叱李宁塔坐在门口的石阙下,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大盆桑葚干,一把接一把地捞着猛吃。就连混在其中的一些枝条和叶子,也被他嚼着嚼着咽了下去,因为吃相难看,满脸都是黑紫色。
雷远把李贞叫醒:“含章,我们得走了。”
李贞兴冲冲地跳起来,却听雷远继续道:“你去叫上李齐等人,我们先回乐乡。”
李贞犹豫道:“宗主,既然战事已经结束,我们何不在公安住一晚,休息休息?”
雷远知道他的意思。并非李贞本人要在公安,而是希望宗主能与邻里有个往来的机会。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主公颁下任务,一时不好耽搁。”
李贞露出失望的表情。
雷远抓着他的胳臂,一直拉他到马匹边上:“休得如此作态……快去!”
李贞虽然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知道轻重,飞马离去。
雷远站在耳房门口等待。
叱李宁塔看到雷远来了,疯狂地加快了咀嚼的速度。雷远连忙向他挥手,示意不必着急。
而左将军府中,忽然有脉脉如水的琴声传了出来。
这琴声低沉而悠扬,时断时续,而带着某种特别的情绪。雷远不通音律,听不懂这是什么曲子,也分辨不出技艺高低。他只是依稀感觉到,琴曲中蕴含着的,似乎是犹豫?似乎是悲忧?又似乎带着毅然决然的劲头。
“是军师在弹琴么?”雷远问道。
一名老卒侧耳听了听,犹豫道:“想是军师在弹吧?”
偏厅以外,马良本来想求见,却停住了脚步。
他半闭着眼,随着琴声微微摇动身躯,直到余音颤抖着渐渐停歇,才轻咳一声,抬手叩门。听到里面应了一声,他才轻轻步入房里。
“尊兄所奏琴音,意蕴甚深,仿佛有愁绪难以消解。”马良把手中的卷宗轻轻摆放在侧面墙角,问道:“难道,适才和续之谈论方略的时候,不太顺利?”
诸葛亮摇了摇头:“续之精明干练,极有决断,哪里会有什么不顺利的地方。只是……”
他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面上显出戚戚的神色:“本以为,孙刘两家能齐心协力,匡扶宇内,为汉家除残去秽。如今周郎一去,两家之间却彼此倾轧攻讦,互争雄长,再也回不到赤壁之战时同仇敌忾的状态了。”
马良道:“周郎素来咄咄逼人,此君亡故,对江东是损失,对我们来说,却是少了对手。或许此人去后,继任者将会有利于两家盟好,亦未可知也。”
诸葛亮用扇柄轻轻拨了拨琴弦,发出轻微的铮铮之响:“话虽如此,周郎逝世,真是天妒英才。孙刘两家仍是联盟,该有联盟的样子。季常,我打算去巴丘一次,为周郎、程德谋,以及此番作战中死去的东吴将士们吊孝。”
第二百四十七章 誓死
吕蒙形容冷峻地坐在城池以外,面沉似水。
在他眼前的,是当阳城。
从襄阳到江陵的道路,全程四百七十里。当阳以南,就是江陵;而当阳以北,经过夹石、青泥等隘口,抵达编县的蓝口聚,蓝口聚的北面便是宜城、襄阳。前日里,曹军大将乐进的数千兵马抵达青泥,昨日经过夹石。现在距离当阳城,不过七十余里,旦夕可致。
如果按照此前曹公以轻骑追逐刘备的速度,一日一夜三百余里,那吕蒙根本不会有时间来组织防御,当阳应该已经落入敌手。好在曹军此番进军甚是谨慎,他们从襄阳出发,用了六天,才兵临当阳。这样一来,吕蒙觉得自己可以战死得比较壮烈。
倒不是说,一定就阻遏不住曹军,但真的很难。
当阳城已经废弃了两年,人丁逃散一空,成了一座死城。夯土城墙也因为缺乏维护大片颓塌。从吕蒙所处的位置看去,左边的城墙塌陷了整段十余丈,几乎不存在了,右边稍微好些,有些小缺口,但也足够两三人并排进出。
还有壕沟……这座城池本来是有壕沟的,后来被填平了。吕蒙昨天安排了人手,试图重新掘开堑壕,但不得不放弃了。那些层层叠叠填塞在壕沟里的,不是土,而是人的尸体,没有任何士卒敢于开挖下去,哪怕军官们严厉呵斥也不行。
城池是这个样子,试图倚靠城池作战的将士们呢?
一个个都士气低靡。因为知晓了周郎病逝的消息,再加上此前在江南的惨痛失败,使得军中流言横生。这样的军队,仿佛断脊之犬,根本无法用来作战。
要说这样的军队,吕蒙不是没见过。有些强行征发山越青壮组成的军队,表现比这更离谱。可那时候,这样的军队只用来摇旗呐喊打打顺风仗。真正的硬仗、狠仗,有真正的精锐来打。到现在,这些就是自己仅有的军队,立身保命的家底了?
此前甘宁所部崩溃的时候,恰好凌统赶到战场喝止。吕蒙为了避免成为和甘宁一样的败军之将,费了好大的力气泅渡过江,先掌控了漂浮于江上不知所措的水军,随后又收拢了一些逃到江边的溃卒,最终转进到江陵。
这一举措,倒使他成为了荆北的三名江左大将中,唯一一名不曾失陷敌手的,还因为在败战之后维持住了南郡的局面,得到吴侯的来书赞赏,似乎有重用的意思。为此,哪怕失去了自家多年纠合的全部部曲,也是值得的。
他又想到:自家的求救文书,早就已经发出去了。援军什么时候能到?眼看曹军压境,如果还把几万人屯驻在巴丘、柴桑等地,与刘备对峙……那也未免太不知轻重了。
巴丘那里,现在是孙仲异领军,鲁子敬辅佐,这两人都不知兵,倒也罢了。吴侯在柴桑拥精锐之众,又有诸多谋臣猛将簇拥,应该会尽快赶来吧?
如果援兵不到,南郡局面就真的维持不住了。唉,相比于落到曹军手中,是不是留在南岸和甘宁那厮作伴,比较安全一点?
吕蒙感觉有些荒唐。
他压着火气,指着那段完全塌陷的城墙:“昨日不是说,要立下木栅阻隔么?木栅在哪里?”
一名吕蒙叫不出名字的军官从后面过来,大大咧咧地道:“快了,快了,昨天赶了一夜的工,这会儿将士们都累了,稍微休息一会儿,很快就好。”
听口音,像是庐江人。大概是此前跟着孙讨逆南下江东的老人。吕蒙知道,军中有不少这样的老资格,有跟随孙破虏、孙讨逆作战的经历,但是才能有限,不堪大用,后来都陆续外放到地方上的驻防军里,担任些无足轻重的职位。
吕蒙是跟着吴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功勋,对这些老人没什么好感。他皱了皱眉:“昨夜赶工?你部不是昨日上午就到当阳了吗?”
“昨日下午到的,毕竟这次出兵太急,将士们都有些倦怠。半路上经过乌扶邑,不得让弟兄们抢掠一些?所以到得晚了。”
吕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放纵士卒抢掠,本是乱世中的常态。兵者,虎狼也,若不贪婪嗜血,岂不成了绵羊?只不过,精锐之师都是在战胜之后掳掠以筹功;似这等杂兵,倒像是掳掠比作战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