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进听说过陈武这名字。此人是孙权麾下猛将,部下多庐江人,号称所向无前。近年来,此人督领孙权新设的五校亲兵,通常随同孙权,所以少有上阵的记录。据说,这五校亲兵,乃是孙权仿照雒阳五校设立的精锐部队,或许眼前这些,便是其中一部吧。
此前探子禀报,吴侯的主力如今在柴桑、巴丘与刘备对峙,江陵附近只有少数吴军。可眼下此人却带领百骑挡路,莫非东吴援军已经赶到?
一名小校道:“将军,我看此人是虚张声势。我们何必理会他,催动兵马上去,保管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乐进呵呵一笑。
另一名小校忽然道:“此人来得很奇怪。”
乐进侧过脸:“哦?”
小校谨慎地说:“搞什么阵前通名邀谈,像是特意诱引我们的注意力。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莫非,吴人援军已到,并且派出偏师抄截,试图抢夺我们的车马辎重,吃掉我们?说不定这林间有荒僻小路,我们没有发现?”
乐进想了想,向左右道:“你们先将兵马做迎敌的部署,以防万一。然后多派侦骑,嗯,再散出些精干步队,向东西两侧的林地里哨探。我出阵去,与他谈谈。”
“是!”
乐进带着侧近们提缰向前,来到距离敌方骑队不远处。他的侧近们自然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但为了防备敌骑再行偷袭,也并没有靠得太近。
他淡淡道:“我是乐进,你便是陈武?”
“正是!”对面的骑士拱手道:“久闻公之大名,今日有幸相会。”
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年轻,但确实是庐江一带的口音,也颇具军将的威严气度。乐进颔首为礼:“阁下来此何事?”
“听闻将军有意南下,特来为将军送葬。”
闻听此言,己方的将士们一齐大怒喝骂。
双方鼓噪着互相辱骂,彼此挥舞刀剑逼近。
而乐进的额头也有青筋一跳。开门见山就骂街的吗?他简直想要立即挥军出击,将眼前这人踏进泥里。但他很快就提醒自己: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执掌一军的大将,更不能因为一句辱骂而失去理智。
问题是,吴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是虚张声势,为什么要这样刻意激怒己方?如果是刻意诱敌……吴人的胃口,又有多大呢?
他丧失了继续谈话的兴趣,拨马回头。
转回自家阵中,却见那些吴军骑兵还在原地。一个体格雄壮的骑士甚至逼到近处,大声骂骂咧咧,甚是粗鄙。
乐进随手指了一名小校:“这些人言语无礼,我深恨之。你带两百骑去,杀了他们。”
小校斗志昂扬,唿哨一声,引了本部骑兵驰骋而去。
满宠从后面过来。
他的骑术不佳,所以从不参与这种阵前直对的场合,只问道:“如何?”
乐进答道:“像是在刻意诱敌。想要吸引我军之一部轻率前出,寻机歼灭。”
乐进老于行伍,各种各样的计谋见得多了。这种无日不战的大乱世,纯粹猛冲猛打的莽夫早就死得尽绝,能够一次次出生入死进而成为大将的,没有傻子。
面对这种情况,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派出一支小部队去投石问路,只要敌人作出反应,也就暴露了他们的意图。适才派出的两百骑,便承担这个任务。这两百骑难免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但为了探明敌人动向,这点损失,乐进承担的起。
两人不再多言,看着骑兵们向敌人冲杀呼喝,当敌人迅速撤退的时候,他们顺着长坂一路追杀,渐渐远去,身影消失在大片林地之后。
“撤得也太快了,一定有鬼。”乐进说道。
果然片刻之后,骑队又折返回来。
原本领头的小校没有回来,带队的是另一名骑兵曲长。去的时候两百骑,回来了一百二十余骑,人人身上染血,好几个丢盔弃甲,披头散发。
骑兵曲长跪伏于地禀道:“追过数里之后,果然撞见吴人伏兵,先是骑卒四面包抄,数量不下五百,都是善战的精锐。两侧林中又有大队步卒待发。因为众寡不敌,我们且战且退。撤退的时候,听到吴人纷纷说,本想诱引猛虎,孰料只来了一群鼠辈。”
果然如此。
乐进微有自得,瞥了一眼满宠,心想,原来吴人也知道我是虎将。
他挥退骑兵曲长,转向满宠:“陈武是江东五校的督将,他必是带了孙讨虏的本部精锐来此,否则断然拿不出五百骑。”
满宠沉吟道:“吴人来得甚快,但总兵力未必很多?”
这是由敌军作战意图倒推出来的。因为吴人的兵力,只够伏击急进的一部,所以才大费周章地遣人诱敌。如果真是吴侯本部在此,就完全可以潜伏在长坂尽头,打一个漂亮的包围战。
“有可能。看他们连旗帜都不备,显然是昼夜兼程、轻装赶来,或许我们还有机会……”乐进说了半句,又摇了摇头。
以吴人舟师的运输能力,只要第一批援军赶到,后继就会源源不断。若是强要南下,说不定真的会陷入吴人大军之中,遭受惨痛损失。
“先暂缓进军!”他做出了决定。
在距离曹军十里左右的位置,斥候从树上下来:“宗主,曹军停止前进了。”
雷远微微点头,向着身边的部属们说:“怎么样?”
邓铜撮了撮牙花子:“没想明白,宗主,你是怎么做到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夷陵
邓铜是真不明白,一众部下们有的明白,有的装明白。
这大概是近来最糊涂的一仗,明明只是突击了敌人小股骑队,造成敌方死伤不过数十,己方其实也死了七人,伤了三十余,这怎么就能让上万的曹军止步?
雷远倒不介意为将校们解释解释。
玄德公对荆州已有鲸吞之势,而自家的实力也必将上一个台阶。由此,也就对雷氏部曲军官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们中的少数人,能够跟上形势,展现出承担重担的能力,但更多的人会被惰性所控制,不思进取,用一刀一枪拼杀的经验去应对新任务……那样一定会出大事。
雷远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形,所以他不断地抽调部曲中的人才担任扈从,使扈从们跟随自己,开拓眼界,然后再返回到军中,把新的见识、新的想法扩散出去。但这样还不够,像是邓铜、贺松这样的军官们,经历非常丰富、战术指挥和判断也很准确,但脱离了战场以外,他们的思维未必及得上后世一个普通学生。
这就需要雷远抓住一切机会,向他们传授。有些东西,真不是能够懵懂得来的。
倒不是雷远傲慢自矜,毕竟两世为人。他所经历的教育、所接受的信息,使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反复总结、归纳、分析、提炼;进而从一次次成功和失败中提升自己,从一个战场上的新手,渐渐成为能够致人而不致于人的将才。
眼看清理战场已毕,雷远叫众人起身上马,沿着来路折返。
因为多了数十匹战马,队伍的声势比原来煊赫许多。
雷远一边策马,一边徐徐问道:“身为武人,不可不知兵法。兵法当中,对谋取胜利的方式,有三种说法,你们可知道?”。
部属们当中,李贞、贺松读过一些兵法,其他人几乎全无接触。但就连李贞、贺松也茫然摇头,于是众人都道:“请宗主指点。”
雷远道:“其一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能够修甲兵、缮战具、上下同欲,进而对敌人形成以镒称铢的巨大优势,迫使他们屈服,这是全胜,是最好的。其二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敌方的一举一动和影响战局的各项要素皆在我掌握之中,那么自然而然就能做出正确决策,沙场破敌。”
他想了想刚才的情形,继续道:“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很难做到一、二两项,怎么办?那就需要用第三种方法来击败敌人……”
李贞立即道:“我知道了,第三种方法便是像刚才那样,以诡道致胜,以欺诈制敌!”
“说得很好。”雷远颔首:“用欺诈制敌,那就是蒙蔽敌人,进而迷惑敌人,最终诱导敌人。就像刚才那样,我们并没有直接告诉敌人任何东西,但我们精心安排了几项细节,使得敌人在此基础上,自然而然地拼凑出了他们自以为正确的判断……当然,这样的手段只能用于一时,但我们本来也只需要争取一点点的时间,对么?”
贺松思忖着道:“宗主的意思是,吴侯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到那时,就算曹军进兵,也无须我们再操心?”
“是啊。”雷远微笑道:“吴侯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控制荆州了,但他总还会努力一下的。我们要相信吴侯啊。”
雷远在来此之前,与诸葛亮进行过反复的推算。吴侯性格刚勇,遇强愈强,哪怕失去了最可靠的统帅,也绝不会轻易表现软弱。这时候南郡、夏口两地曹军的调动,正撞上吴侯急于示强的心态,两家十有八九会斗上一场。
雷远只需及时将力量投送到峡江一线,就可以坐观两家恶战。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浑水摸鱼,捞些额外的好处。之后再看孙刘两家、孙曹两家之间的情况变化,做适当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