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时一路行来,只见庐江雷氏部曲威风凛凛地巡行战场,数以千百计的吴人战士尸横旷野,同样数以千百计的吴人俘虏双股战栗,跪伏求饶,偶尔抬头,露出慌张惊恐的神色。他又感觉到地面上血腥潮气弥漫,使人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这是何等规模的胜利?这样多的杀敌数字,这样多的俘虏,雷续之在这一战中,究竟击败了多大规模的敌人?
这些所见所闻,使得霍峻深深地感到震撼,进而使他对雷远暗自敬畏起来。他真不觉得雷远有什么麻烦事,需要用得到自己来解决。
他想了想,又道:“既然双方停战了,哪还有什么麻烦事?……莫非是这些俘虏?续之,我们可是打胜的一方,理直气壮啊。”
乱世之中,人口便是重要的资源。霍峻认为雷远应当是想扣留这些俘虏,不予交还东吴。但这也算不得多少麻烦吧?东吴大军都被雷远击败了,难道凌统那黄口小儿,还能靠什么手段将俘虏捞回去?
这些必然属于左将军府的收获,日后说不定还能用以从吴侯手里换取些额外利益呢。
雷远摇了摇头。
“本来不是麻烦事,正因为双方忽然停战,这才变得有点麻烦。”他低声道:“程普也死了。”
霍峻猛地瞪视雷远。远处火光映照下,他脸上一副吃惊模样。
“程普?”霍峻压低了嗓音。
雷远点头:“他是此战的斩获之一,尸首被安置在后头了。早知道会这么快停战,当时应当生擒之。”
如果说方才霍峻还是暗自敬畏,现在,这种敬畏之情便是发自肺腑,怎样都掩饰不住了。
无论在东吴军中的地位还是资历,程普都属于最前列的寥寥数人之一,也是深得武人尊重的前辈。此等人物都能在战场上被雷远杀死,可见整体的战局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霍峻明白雷远的意思。之前东吴代理都督的奋威将军孙瑜与玄德公约定停战,是因为东吴方面失去了统帅,进而失去了夺取胜利的信心。此时如果知晓程普死于战斗之中,会不会激发起吴人的愤怒?会不会使得双方停战的意愿又生波折?
霍峻一时有点想不清该怎么处置这桩事,但这不影响他对雷远的佩服。在他看来,身为武人,一战而取覆军杀将的大功,那真是光荣到极致。至于程普之死,当属自取其亡,那该是玄德公或者孔明军师去操心的事。
而雷远看着霍峻既仰慕又敬畏的眼神,有些不自在。
他避过霍峻的视线,转身去看正在竭力收拢败兵的东吴使者凌统。他想,不知道此人会不会问起东吴诸将的下落,到时候是不是应该稍微搪塞一下?
凌统完全没注意到雷远。从他催马奔进队列间,所见到的每一幕狼狈情形,落在他眼里,都像是一种侮辱。他的脸色气得涨红了,手也在抖。这名年轻的军官实在羞与这些无能之人为伍,可担负着任务,又不得不与之为伍。
这种恼怒、愤恨、憋屈到将要爆炸的情绪,在凌统看到甘宁从河湾小营出来时,终于达到了极致。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举荐
凌统从巴丘坐船到作唐,再从作唐纵骑赶到此地;一路行来,几乎浑浑噩噩。
他不知道整桩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原本十万大军次第起行,威风赫赫,仿佛泰山压顶,直取益州。盘踞荆南的刘备,只不过大军前行路上的小小石头,一脚就能踢开。凌统自领父兵以来,一贯轻财爱士、招揽豪杰,渴欲建功立业,此番他从南郡匆匆赶到巴丘,更是满怀着沿途诛灭强敌、为吴侯克定虎狼的念头。
结果谁能想到,大军尚未施展,周郎却在军中病逝。这时候全军上下人心惶惶,而凌统也茫然失措。
奋威将军孙瑜更是懦弱不堪,不敢继续推进攻伐之策,竟然向刘备屈膝求和。而凌统身为独领部曲的校尉,却不得不受命奔赴公安,召回深入敌境的本方将士!
想到昨夜昨夜孙瑜急召自己的情形,凌统只觉得可笑。孙瑜的圆脸上带着忧心忡忡,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你凌公绩熟悉南郡的将士,所以务必要尽快约束他们,千万不要让他们再扩大战事的规模……来到这里以后才发现,战事的规模已经扩大到这个程度,而自己居然已经没什么要约束的了。
那些自己熟悉的南郡将士们,原本不是说要兵分三路渡江,直取公安的吗?现在一小半已经化作了惨烈尸身,一大半都当了荆州军的俘虏!
这些俘虏们,许多都是见知于至尊的东吴将校,本该为江东杀敌拓土,用刀枪搏取赫赫功业;可现在凌统看到的,只有一群露出茫然神色,仿佛劫后余生的软弱之辈。
而那个荆州军的军官叫任晖的,还虎视眈眈地在旁监视,一旦自己想要召唤那些降俘,任晖就命令荆州军举刀剑威逼。这是何等直截了当的羞辱!
凌统看看坚持作战到最后,被自己救拔到身边的百十人,大部分都是江陵以西,隶属于甘宁统带的夷陵周边诸城驻军,这些人都是敢于鏖战到死的猛士。可是甘宁在哪里?他在干什么?
正在竭力压抑暴躁情绪的时候,中军本营的后方角落里,一处近水的小营忽然喧闹,有一队队的吴军将士从这里头拥出来。
凌统一眼就在其中看到了甘宁!
上万大军在这里遭到惨痛失败;而这个甘宁,居然带着自己的亲兵部曲,躲在战场的角落里?此人……此人真是改不了的贼癖性!
凌统心中无名火起,他推搡开围拢在身边的几名将士,策马疾驰过去,一直撞到甘宁身前,才猛力勒马:“甘兴霸!”
甘宁毫不在意地绕过凌统,继续走了好几步,才没好气地翻了翻眼:“何事啊?”
身为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他已决定了要在雷远杀入中军本营的时候率部突击,用直取敌首的方法来争取反败为胜。结果凌统这一来,顿使甘宁谋划成空……他的心里有失望,也有沮丧,实在提不起精神与凌统对话。
甘宁昔日在荆州刘表麾下时,曾经在江夏作战,一箭射死了凌统之父、时任破贼校尉的凌操。后来甘宁转投吴侯麾下的数年间,凌统每见甘宁,常怀怨愤。此等情形,甘宁的部下自然深知。眼看凌统此来恶意汹汹,他们连忙簇到甘宁身旁,稍作翼护。
而这样的情形,更加使得凌统怀疑甘宁心中有鬼。他再度催马拦在甘宁面前,冷笑问道:“你统领大军溃败,自己却畏敌避战,难道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几名性子暴躁的部曲将一齐喝骂:“放你的狗屁!”
还有数人连忙辩道:“我家将军是在等待机会扭转战局,这不是畏敌!若非你们传令停战,我们都已经杀入敌阵啦!”
若在平日里,凌统自然会记得,甘宁以作战勇猛著称,绝非怯战之人。可是此时此刻,这年轻人眼看着自家将士尸横遍野,自己却只能恪守着使者身份,竭力将之当做不存在,他的情绪真的已经无法控制了。
他将佩刀拔出,指着甘宁,厉声说道:“你说!我在问你!”
甘宁看看眼前晃动着的刀尖,反手摸了摸背负的手戟。这两柄手戟是甘宁惯用的随身利刃,因为一次次地浸沐鲜血,锋刃变成了黑色。
凌统脸色一变,冷静了三分。
甘宁嘿嘿笑了几声,慢慢地道:“若周郎在,自然可以追究我兵败丧师之责,可你凌公绩区区黄口小儿,就不要胡言乱语了。”
下个瞬间他眼前一蒙,原来是凌统将一份帛书猛地扔在他身前。
“这是孙奋威的手书,你先看了再说话。”凌统道。
甘宁狐疑地瞥了眼脸色狰狞的凌统,蹲下身捡起帛书,打开看了看。
他立即瞪大了双眼,望向凌统。
而凌统不想再说什么,只微微点头。
周边的人惊恐地发现,甘宁忽然间整个人缩了一圈。这名素来雄壮得像熊虎般的汉子,不知为何一下子失去了那种猛烈的气势;就像是这份帛书里住着可怕的妖魔,把甘宁的精气神全都吞噬了。
“周郎不在了,现下代领大军的,是孙仲异。而周郎在遗书中,举荐鲁肃继任偏将军镇抚荆州?”甘宁哑着嗓子问道。
在周边将士的哗然声中,凌统颔首道:“确实如此。”
甘宁踉跄了半步。
“周郎走得太快了。”他喃喃自语。
他又想到:孙仲异是好乐坟典的文人,并无实际武略,而鲁肃……甘宁记得,此前刘备滞留京口的时候,周郎曾致书吴侯,并请吕范出面,力主扣押刘备。而当时驳斥吕范的,便是鲁肃。
这位周郎的好友,曾经与周郎共同提出全据长江的战略,可现在,却被曹操的军事力量吓倒了。如今的鲁肃,宁愿吴侯在江淮间往复用兵,也不愿意在荆州承担直面曹军的压力。荆州尚且如此,如何能指望他去攻伐益州呢?
甘宁觉得疲累。他双手按着膝盖,喘了一阵,又坐倒在地。他沉默不语,只握紧拳头咚咚地敲打着自己的胸口,敲得很重,可依然觉得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