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彬愣了愣,露出几分喜悦的神色。他立即起身向雷远下拜:“这是彼辈的荣幸。我想,他们定当尽忠竭力,为宗主效劳。”
雷远说的很轻松,而辛彬答得很郑重。
雷远带领部下们出游,本来就是为了联络感情、消除隔阂。他扶起辛彬,感慨地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辛彬重新落座,过了半晌,忽然道:“老宗主如果看到此刻的庐江雷氏,一定是满意的。”
雷远微微点头。
他还记得在灊山时,父亲曾经对自己说,山中多虎豹,务必要保护好部曲百姓。眼下身在荆州,局势粗定,那些虎豹豺狼似乎也销声匿迹了。对那些在乱世飘零无依的百姓来说,这样的生活已经仿佛天上仙境,而宗族的规模、势力,也随之扩充和膨胀,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所以辛彬才会这么说吧。
雷远眺望远处,只见近处湖泽绵延,阡陌隐现,远处大江滔滔,奔涌不歇。他喃喃地道:“还有许多人呢。还有我的兄长雷脩,还有孙慈、樊丰、宋景、傅恩、何忠、樊宏、还有辛公你熟悉的丁立、谢沐他们……希望他们都能满意。”
辛彬深深颔首。
这一路走来,挣命而死之人岂止数百上千,想想那些死者,活着的人不能辜负这份幸运才是。
两人眺望景色,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儿,辛彬率先起身活动腿脚:“歇得够了,可以再走走。宗主不妨向前,不必陪我这老朽消磨时间。”
雷远笑道:“好。”
他加快脚步,追赶前方的那些扈从们。
这时候众人的队列已经拉得很长,他从最后向前,沿途超过了几名书佐,分享了一枚烘烤到半熟的山药;可李贞和叱李宁塔等几个脚程快的,还连影子都没看到。想来叱李宁塔是个性子野的,许久不曾在山中出没,今日得闲,便撒起欢来。
这时候便看出过去这段时间辛苦训练的好处,雷远岂止手臂的功能得以恢复,就连体魄精神,也变得健旺许多。他沿着山路一路急赶,丝毫不觉疲累,脚步愈发轻快,倒是追在身后的李齐等人,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了。
再走了一段山路,雷远忽然止步。
这里是一处背阳的坡地,光线有些黯淡。一阵微风从侧方的树林中吹过,带来了松涛滚滚作响,还有大量树枝被猛烈碰撞折断的声音,再仔细分辨,还有低沉的吼声。那吼声……像是人,又像是有某种极其庞大的动物正在林中咆哮撞击一般。片刻之后,茂密树丛在雷远的视线中猛然抖动,仿佛那动物将要冲出来。
扈从们追赶上前,围拢在雷远身边。
李齐按着佩刀喝道:“林中何人?”
下个瞬间,一个硕大无朋的身影从树林里横飞出来,带着漫天断枝枯草,重重载倒在地。众人看得清楚,这身影可不正是叱李宁塔?
第二百零九章 秋游(下)
众人俱都失色。
李齐急步奔上去,拔刀护在叱李宁塔身边。
却见叱李宁塔摔得看起来惨烈,其实却无大碍,身上也没见血。这时候眼上顶着两个硕大乌青,还能连连大喊:“不打了!不打了!认输!认输啦!”
看这样子,竟是被人殴打了?雷远不禁恼怒。叱李宁塔不是一个人行动,还有李贞同行,一旦与人冲突,李贞不是没有谈说解释的能力,更不会不介绍自家主君的身份。俗语说,打狗还须看主人,殴打他的人,竟丝毫没有顾忌吗?
雷远不动声色地踏前几步,面对着林地站立:“庐江雷远在此。不知是哪位教训了我的部下,何不现身出来,见上一见?”
此言一出,林中幽暗处忽然就多了几声脚踏枯枝落叶的声音,仿佛是有人逡巡走动。
李齐等人纷纷上前,将雷远护在垓心处。
林中有人轻咳一声,声若闷雷般说道:“嘿嘿,谈不上教训、较量手搏之术的时候,下手重了些。雷将军,还请见谅。”
下个瞬间,前方树枝分开,走出一名体魄雄魁到骇人的壮汉。这壮汉年纪不轻了,一张黑脸颇显沧桑,但满部虬髯依旧漆黑刚硬,两道浓眉根根支立如戟,浓眉下毛茸茸地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环眼。偏他又着一身深色戎服……从林间出现的时候,那种意态浑不似人,倒像是一头黑色的巨熊或者狮虎之类猛兽。
雷远感觉到,李齐等人都在调整呼吸。
这些扈从们都经历过许多战事,经验极其丰富,这壮汉的言辞虽无敌意,可举动间自然挟带着强烈的威势,又像是无数次厮杀突阵所培养出来的杀气。每个扈从都感觉到了,这是前所未见、甚至超乎想象的强敌!
此公若有恶意,眼下这些扈从们便与蝼蚁无异,作什么准备都是无用。雷远连连苦笑着,向李齐等人喝令:“你们都退下。”
他旋即向前,站到那壮汉身前,客客气气地躬身行礼:“谈什么见谅,万不敢当。我这扈从只是个粗鲁蛮子,量他也敌不得张将军的神勇。”
“你便是庐江雷续之?”壮汉的圆眼直上直下地扫视着雷远,好像有三分醉意,又问:“你认识我?”
雷远微笑颔首:“张翼德将军据水断桥、喝退曹公的壮举,即便在江淮间的小儿也会传颂,我怎么会不认识张将军呢?”
这壮汉正是玄德公的左膀右臂之一,征虏将军、宜都太守、新亭侯张飞。
听得雷远这般说来,张飞仰天大笑,十分得意。
笑了半晌,他才想起正事:“今日与主公、孔明等人踏青至此,正遇见续之的部属。主公有意召见,续之,你快随我来。”
这么巧,玄德公和孔明也在此地?雷远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道:“且容我整理仪容……”
话音未落,手腕已被张飞攥住了:“踏青在外,那么讲究作甚,且随我来!”
雷远只得连连挥手,让扈从们在原地等待,自己跟着张飞疾走。
两人绕过前方林木葱茏的土坡,又越溪渡涧穿过一片洼地,再走几步,前方忽然开阔。只见一处平地上绿草如荫、花树扶疏,远处江河如带,波光粼粼,仿佛如在画中。平地周边有便装的护卫数十人分左右翼护,其中一队的末尾处,站着李贞。而花树之间零散坐着数人,姿态俱都悠闲,其中间两人,雷远认得清楚,正是玄德公和孔明。
雷远紧随张飞走近,距离玄德公尚远,忽听身侧有个文士醉醺醺地问道:“翼德,你不是说要去看看子龙的佳婿吗?为何去了那么久?来来,快来陪我喝一盏!”
这文士躺靠在一株老树下,眼前横竖摆着几个酒坛子,几个酒盏。虽然醉意十足,眼光都散了,举止姿态却透着一股放荡不羁的架势,并不减风仪洒脱。
张飞听得此人召唤,顿时狞笑着走近:“威硕啊威硕……一盏怎么够?来来来,先陪你喝五盏!”
当下他摆开酒盏往里倒酒,两人你一盏,我一盏,瞬间各自灌了不少。文士虽说嘴硬,酒量却不是很好,几盏下去,眼光愈发散了;他瞪着张飞,看到的却是在张飞身后的雷远:“咦?翼德,你的脸怎么白了?”
他抬手摸了摸张飞的须髯:“胡子还在,可这张脸居然甚白……奇怪啊奇怪!”
张飞嫌弃地连声冷笑:“什么狗眼神,那不是我,是子龙的女婿!”
说着,他想起雷远还在一旁等候,连忙起身:“续之,我们不要理会这个酒鬼,先去见过主公。”
“……好。”雷远点头。
两人穿过花树,直抵平地中央处。
“主公、军师,我把雷续之带来了!”张飞的大嗓门仿佛能掀起一阵风,吹得身前的花草簌簌飞舞。
刘备连忙举袖遮护眼前的果盘酒盏,以免被灰尘脏污了。
而诸葛亮从席间起身,挥着他的白羽扇相迎:“续之,可算来了。翼德这一路上,没有为难你吧?”
雷远忍不住看看张飞。
张飞的黝黑面庞脸色不变:“军师这话说得刻薄。续之既与子龙有亲,便是我的子侄辈,我为难他作甚?”
“确不曾为难我本人,只是打翻了随行扈从。”雷远坦然道。
刘备和诸葛亮一齐摇头叹气。
张飞“嘿”了一声:“便是你们刚才见到那个蛮夷,听说子龙也操练过他几回……如何我便操练不得?”
“翼德总是莽撞!”刘备笑着责怪几句,转向雷远道:“续之莫要理他,快请落座。”
自从那次牵线联姻之后,刘备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雷远了。虽然都在公安城中,但雷远是打着调治身体的旗号来此,日常并无与左将军府的公务往来。左将军府素日里点卯议事,也不会叫上雷远。为此刘备还特地让赵云向雷远解释过,让他放心将养,不要拘束。
这时候他看雷远,虽着便服,却身姿挺立、英气勃勃,毫无此前隐约的憔悴疲惫之态。再看他行动间右臂自如挥摆,就算那伤势尚未痊愈,也已经差不离。
“很好!很有精神!”刘备心中喜悦,亲自为雷远倒酒:“此前刚与军师商议过,将有借重庐江雷氏的地方;今日便看到续之的神采过于往日,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