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玄德公承诺过整个乐乡县第一年的税赋全免,但雷远私下里估计,大约还要再过一年,才能使得庄户们家中存有余粮,彻底安心。
普通的庄户倒也罢了,到今年秋收时即可自给自足,难的是部曲军户。军户家里丁壮不足,所以需要在耕牛的配备、生活物资的补充等方面给予倾斜,这是个需要长期大量支持的无底洞,但又是必须去支持的。
既要支撑管事和吏员的队伍,又要支持部曲军户,这消耗已经巨大;更不消说庐江雷氏直接领有的三千五百名私兵部曲和数百匹战马,每日里的资财流水般出去。庐江雷氏坐拥着乐乡大市,每日里坐地收钱,却仍嫌不足。整个宗族上下,都盘算着还有什么经济生发之道。
之前派往零陵的商队目前尚无回音,恐怕由零陵往交州,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何况就算打通了交州商路,获得的不过是珍珠、香料、象牙、犀角之类的奢侈品,并没有能在荆州就地转售的大宗货物。
眼下雷远能想到的,无非是在某些经济作物上打主意……茶树?当代饮茶尚不流行,茶树也不适合种植在低洼卑湿之处,培育更非一日之功。又或者橘树?根据此前数月的踏勘,荆州北部确实有种植橘树的习惯。前人曾说,蜀汉江陵千树橘,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这话语听起来很美,然而在乱世中是否同样如此呢?
雷远这么想着,取来身边竹简,在上头记了几笔。族中的经营事务千头万绪,他现在养成了一个习惯,随手记录下来新念头、新计划,免得事到临头又忘了。
待要再写几句,齐五拉着几个老农,披着不太合身的袍服,上前来敬酒。
席间所供的酒是淡酒、薄酒,聊以助兴罢了。其中一个老农却有些醉意熏然,他摇摇晃晃地向雷远行礼,大声道:“小……小郎君,你放心,今年秋收以后,准保大家都有饱饭吃!每个人……全都……全都能吃饱!”
话未说完,一个酒嗝打出来,气味着实可怕。
雷远面色不变,微笑着放下笔墨,取了酒盏与这老农共饮:“那就拜托老丈啦!”
身在乱世,能吃上一顿饱饭,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梦想。有多少人为了一顿饱饭,甚至甘心赴死。如果秋收以后真的每个人都能吃饱,那雷远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他提醒自己:到时候还需大张旗鼓,厚赏相关人士。
第二百零六章 伐蜀
雨季的时候,西陵峡口的江水汹涌澎湃,仿佛千万头猛兽从群山之中狂奔驰骋,发出动人心魄的震天咆哮,昼夜不歇。这种水势根本无法行船,哪怕是精通水性的甘宁所部,也只能把船只拖到江畔的汊湾里停泊。
雨季过去了,水势便和缓了许多,但是落在经验丰富的水手眼里,江心急流间那一处处生灭不定的旋涡,仍然足以吞噬船只和性命。
偏偏甘宁就把船靠了过去。
这艘船体长大的艨艟战舰置身于江中,便如灯草无异。每逢浪涌,船身在波涛间剧烈起伏,就算抛下了碇石,也没法稳住。而甘宁和他的部下将校们就在船头饮酒作乐,呼喊高唱,丝毫都不觉畏惧。
这些将校,都是甘宁的同乡,最短的,也有二十年交情了。甘宁和他们一起纵横于大江劫掠;一起参与益州霸权的争夺攻打刘璋;一起逃亡荆州、依附黄祖;又一起投奔江东,鏖战于赤壁、江陵。十多年下来了,沿着大江上下兜了一圈;如今所在之处,距离家乡不过三五日行船光景,却可望而不可及。
甘宁醉意熏然,仰头看看,半落的船帆被夕阳照射着,笼罩了一层华美的金黄色,就像当年横行川江的锦帆。他猛地转头对着夕阳,阳光依旧夺目,刺痛了他的眼睛;可他一点都不在乎,反而瞪大了眼,竭力在夕阳照射下辨认那千山万壑,直到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想当年,自己青春年少的时候,就是在那里呼啸来去,和同龄的游侠少年们纵情纵意,全无顾忌……那时候是多么快乐,多么自在。现在想来,又是多么可惜!
有一名部下忽然唱起了口音浓烈的川江歌谣,其他人陆陆续续地跟上。他们喝着酒,大声唱着,一首接一首,直到嗓子嘶哑也不停歇。
江涛声中传来若隐若现的呼喊:“甘将军!甘将军!”
“嗯?”甘宁忽然扔下酒盏,侧耳倾听。
“甘将军!”那声音近了。
甘宁一个箭步站上船头,却见一叶轻舟穿波越浪而来,因为船体太小无法靠近,只能停留在较远处。喊声正是轻舟上的几个侍从模样的人发出的。
甘宁跳回甲板,一脚踢开摆设吃食的案几:“都他娘的别喝了,别唱了!有人找!都起来,把船靠过去!”
醉意陶然的将校们摇摇晃晃起身,有的去升帆,有的去解缆,有的去扳舵。他们都是真正的老手,哪怕闭着眼睛都能使舟。
艨艟战舰在水面画出了一道弧形波纹,很快地在近岸处与那轻舟汇合。
两船刚靠拢,甘宁单手一按船舷,翻身跃下艨艟,如同狸猫般落在了轻舟上。江面风急浪高,船身碰撞着,发出咚咚响声,两艘船的距离和高度差变幻不定,但在甘宁脚下,当真如履平地一般。
适才呼喊的侍从连忙行礼,却听舱中有人笑道:“兴霸,你倒是快活。”
“都督?”甘宁吃了一惊。
他口中的都督,自然便是周瑜。周瑜只在赤壁大战前后担任左督,如今的职位,乃是南郡太守、偏将军,但甘宁对周瑜打心眼里敬服,习惯了这么称呼,也懒得再改。
甘宁大步走进舱内,便见到正对舱门处,一名轻裘缓带的文士侧身倚坐,极显雍容气度,可不正是周瑜?
眼看着甘宁惊喜的表情,周瑜正色道:“甘兴霸啊甘兴霸,你竟然躲在江心饮酒作乐,为将者身犯军令,该当何罪?”
甘宁大笑落座:“都督,你说了算!”
此前在夷陵遭到荆蛮围攻的时候,甘宁行文南郡,言辞中怒气冲冲,每一句都在抱怨周郎不该与左将军妄生冲突,以致迁延入蜀大计。然而一旦周瑜来到他面前,甘宁满肚子的怨气都不翼而飞了。
侍从布上酒水果品,退出舱外,将舱门小心翼翼地合拢,随即船只微微震动,是轻舟与艨艟分开。
甘宁透过窗棂看了看外面。不知何时,他脸上轻佻骄狂的神情消失无踪,沉声问道:“都督此来必有要事,请讲。”
周瑜颔首道:“我决定了,这就会去京口一趟,说服吴侯尽快起兵伐蜀。此行需时一月,在此期间,请甘将军……做好一切准备。”
伐蜀!甘宁眼神一亮,猛然起身。
旋即他又坐回原处:“都督,你要攻伐蜀地,我再赞成不过。可是以如今的局势,却不能置玄德公于不顾。”
周瑜端起酒盏,向甘宁示意。这就是周瑜极其欣赏甘宁的地方。在此人粗猛好杀、暴躁无礼的外表之下,潜藏着思虑长远、计略周全的内在。许多人都以甘宁为江东首屈一指的斗将,但周瑜深深地了解,甘宁绝非仅止斗将而已。
在每个关键时刻,甘宁的思绪缜密都超过常人,可惜他身在东吴,除了周瑜以外,绝大多数人只将他当做一个厮杀搏战的猛将。这数年来,甘宁竭力在沙场建功以求自效,可他功绩越是彰显,却更加将他限制在了冲锋陷阵、十荡十决的位置上。
甘宁唯一的出路就在伐蜀。
所以甘宁是反对孙刘两家在荆州南部不断对抗的。因为他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搁置刘备的势力,断然伐蜀。可一旦周瑜提出伐蜀,甘宁却能立即想到,毕竟两家的矛盾已经深重至此,如果大军东进,该如何应付刘备……他真的见事明白,不似寻常武人。
周瑜轻啜一口酒水,感觉着清冽的液体透进体内,略微压下胸口躁动不安的火焰。
“我会制住刘备。”他向甘宁保证:“在取蜀之前,我必定会制住刘备。但是,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甘宁笑了起来:“都督,我能做什么?我会的,只有厮杀征战啊。”
“兴霸,过谦了呀。”周瑜摇了摇头。
大概是船只起伏的关系,周瑜忽然觉得有些眩晕感。他不得不俯首下去,略微平缓呼吸,然后借着俯首的动作,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周幼平死了,你知道的。”
甘宁也不禁叹气:“周幼平骁勇一世,却不曾想,竟折在蛮夷暴乱之中……”
周瑜挥了挥手,打断了甘宁的话:“哪有什么蛮夷暴乱啊……是刘备。刘备遣人攻杀了周幼平!”
“什么?”
第二百零七章 羞辱
孙刘两家联盟至今,孙氏凭借着强盛实力,处处挤压刘氏的发展空间;而玄德公这边,总体来说以忍让为主,偶尔稍作反击,却迫于大局,不能尽情施展。
前些日子,各地荆蛮在煽动下此起彼伏地发起暴乱,甘宁以为,这便是玄德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也很明白,这煽动事实上由周郎发起、也是零陵太守黄盖默许的;而本该驻守岑坪的周幼平还以荆蛮为掩护,试图袭杀玄德公所署乐乡长雷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