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此番如果做成了,在吴侯面前,功劳是周郎的。那么,做不成的话,难道就成了南郡功曹擅自行事?
庞统喟然叹息。
他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选择是不是就错了?东吴在赤壁之后的煊赫威风,使得庞统义无反顾地奔赴江陵,希望能够在即将到来的大规模扩张、大踏步进取中展现毕生所学,可现实却与自己当时的猜测大相径庭,太让人沮丧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环视这座位于南郡太守府中的正堂,有些恍惚地想,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呢?
抬起头,却正正地撞上众人期盼的视线。
我竟然走神了。庞统自失一笑,旋即打起了精神。身为郡中长吏,这种时候,还非得我出面不可。
没错,此前自己的谋划,并未能取得意料中的作用,反倒引发了孙刘两家后继不断的纷争。但如果因此担心自己的前途地位,那大可不必。眼下这南郡城中,能够与周郎在谋略上彼此砥砺的,唯有我庞士元而已。周郎如果斥退自己,难道要和吕蒙、凌统之流武夫商议局势吗?
眼前周郎烦心的,只是甘宁来书抱怨,此小事尔。
他展袖起身,大摇大摆地来到周瑜身前,也不施礼,抬手便取了几上军报来看。
略扫了一眼,他便笑了起来:“佷山蛮?哈哈,哈哈……甘兴霸驻守夷陵,麾下有精兵一千五百。以甘将军之勇力,就算益州刘璋倾众来攻,都不会动摇分毫。如今一群蛮夷鼓噪威吓,就让他如此紧张,其意恐怕不在蛮夷吧?”
或许因为天气猛然燥热的关系,这几天周瑜的精神明显好了些,不再一味地畏寒,脸上也有了久违的血色。听得庞统的言语,周瑜颔首道:
“甘兴霸的心意,我岂会不知?这些年来,他日思夜想的,就是领兵杀回益州,报仇雪恨。七百里三峡水道,是他的家乡,是他经营了半辈子的地方,也是他将为吴侯建功立业的关键之处。所以,他并不在乎荆州如何,却不愿意看到荆州的乱局延伸到峡江地带,影响到他在此地的安排布置。”
周瑜是温润君子,虽不满庞统的态度,却不会因此而恶言相向,反而语气平和地继续解释:
“此番,荆蛮虽受刘备的诱引北上,却围夷陵而不攻,显然并无意与甘兴霸真正对抗,而甘兴霸也不愿意与千山万壑中的蛮人为敌。士元,他这火急军报,是紧张给我们看的。他是在敲打我们,让我们莫要再折腾了,尽快安定局势,我们的目标,该是益州啊……”
庞统皱眉:“荆州未定,何以伐蜀?甘兴霸的要求,未免太过分了点。”
周瑜适才显得焦躁,这会儿却已调整过来。他微笑道:“此公素来如此,一腔子梗脾气上来了,连张昭张子布的脸面都不顾。敲打我们几句,也不是什么大事。然则……”
周瑜舒展腰身,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他跪坐在席,用手肘压着案几,将身体趋向庞统:“然则,夷陵重镇,不能不稳,我们总得给甘兴霸一个说法。士元,你可有什么应对的策略?”
庞统避过周瑜极具威势的眼神,连挥小扇,仰天打了个哈哈:“策略自然是有的,我有上中下三策,端看……”
“我要一劳永逸,不容刘备反制的策略。”周瑜紧接着道。
庞统沉默了半晌,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智谋之士,不是谄媚小人,不会在这上头敷衍虚饰。很明显,无论庞统如何努力,都阻止不了玄德公在荆南的根基越来越稳固,势力范围越来越扩张,而周郎所施加于荆南的钳制,已经越来越松散、越来越无力。
莫说是甘宁所据的夷陵了,哪怕武陵、南郡、江夏这三个大郡,甚至长沙北部那几个县,都会不可避免地面临着玄德公的不断渗透。长远来看,孙刘两家之间只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绝不会有什么一劳永逸的策略。
周公瑾啊周公瑾,在这上头,你又何必抱有幻想呢?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实力
周瑜看看庞统。他当然知道没有这样的办法,庞士元也知道。
他对庞士元的不满就在于此,此前江陵与公安之间虽然彼此顾忌,互相防备,但大体来说,处于引而不发的状态。哪怕周郎和玄德公各自给吴侯书信攻讦抱怨,总还稍有克制。
但是,自从庞统轻率地掀起了两家对抗,由孱陵、桂阳而至零陵、夷陵,引发的麻烦事一桩接一桩……早前周瑜允许庞统放手操作,是因为相信庞统此行会有分寸,会将之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但结果呢?
初时鲁子敬传书急报,吴侯得知周幼平的死讯之后极其悲伤,以至于哀哭许久,甚至还一度打算亲往荆州一行,被鲁子敬苦劝方止。前日里自己又接到吴侯专门来书,虽然言辞委婉,却勒令一定要搞清楚,这场风波究竟由何而起;而周幼平的死亡,究竟该有谁来负责……这又该怎么回复?
周瑜有些后悔,但他也明白,不能全部归咎于庞统。情势很明显,之所以如此,并非周瑜不尽力,也并非庞统的手段有何不逮,问题就在刘备在荆州耕耘多年,影响力太强。
周瑜轻声叹气:“过去数月里,渡江投奔刘备的南郡百姓,无虑两三万人;其中可堪为官为吏的士子,至少两百余。我任南郡太守以来,不曾苛待谁人,也能礼贤下士、安抚百姓,可他们仍旧络绎不绝地弃江陵而取公安。刘备如此深得人心,其在荆州的治理,真的难以撼动……”
庞统待要说什么,被周瑜用坚决的手势阻止了:“罢了,甘兴霸的想法没有错。我们和刘备,没必要用这种小伎俩互相折腾下去。”
“……是。”庞统把军报放回原处,躬身后退。
周瑜很少表现出这样无奈的状态,既然他已决定了,庞统便只能理解。
周瑜出身于庐江名族,家中两代长辈官至太尉,自己又资貌超群,自渡江来广受倾心,但周郎的魅力在荆州却完全没有施展的余地。
江东孙氏与荆州的嫌隙太深了:孙破虏曾在中平六年时逼杀荆州刺史王睿、威吓江陵吏民;又曾在初平三年围攻襄阳。而吴侯本人,自从建安八年起三次挥军进攻江夏,屠戮军士百姓数以万计,又多次入寇长沙、桂阳郡县烧杀。在荆州人眼里,江东是毫无疑问的敌人;双方多年积累下来的恶意,根本不是周瑜这上任半载的南郡太守所能弥合。
其实莫说周郎无能为力,便是出身于荆襄冠族的庞统,对此同样没有太好的办法。这数月里庞统也多次试图拔擢人才为江东所用,但一江之隔的那位玄德公在荆州实在太有号召力,哪怕庞统以月旦评的形式竭力称述本郡士人,也未能延揽到几位同僚。反倒是有人拿着庞统所作的称述赞誉,转头就一叶扁舟直放江南,径奔左将军府求官!
正在庞统恼恨的时候,周瑜果然也想到此事。他问道:“士元,我记得此前你曾以臧否人伦的名义召集南郡士人,加以称述。那些人里面,有可用的么?即便才能逊色些,或许也可用大吏之位延揽,以收千金马骨的效果?”
庞统叹气:“本以为拔十失五,犹得其半。然而他们徒然参与人伦,却无出仕之意,甚至……甚至就连我的弟弟庞林,此前也拒绝延揽,往公安投玄德公去了。”
身后的僚属中,传来隐约窃笑。
周瑜平静地扫视了一眼,窃笑声又消失了,每个人都板正严肃地做着自己的事。
周瑜安慰庞统几句,随即继续正常的文书批复。两人不再言语,其余僚属也不说话,室内只有一份份书卷被展开合起的轻微哗哗声。
过了片刻,窗外忽然传来雨声。
周瑜抬头,看到原本缠绕着荆山的缕缕白云已经层叠遮蔽了阳光,变成青黑色。而洒落下来的滂沱雨水,密集地打在屋顶上,顺着瓦当向下倾泻。他担心靠近窗边的心爱古琴会被淋湿,于是连忙起身,合起半扇窗扉。
因为起身的缘故,他又看到楼宇以外的步道上,有一队士卒披着斗篷,手持刀枪冒雨往来巡逻,哗哗的雨声中,可以听到军官有力地唤着口令,指挥士卒们走到步道尽头,打了个弯,离开视线范围。
周瑜忽然打了个寒战,有冷汗从鬓角渗出来。他不以为意地抹去汗水,忽然想起自己少年时与孙伯符并骑南渡的经历。
那也是个连绵雨落的时节,也是那么冷。当时两人所领虽不过士卒千余,战马数十匹,却满怀豪情,绝无畏惧,绝无犹豫。趁着大雨,自己与孙伯符引兵急进,只用五日,就攻克横江、当利,尽夺军资。随后起舟师渡江,转战秣陵、湖孰、江乘、曲阿,所向披靡。
当时江东大族多与刘繇、王朗等辈勾结,各保岩阻、意图长久对抗。然而在孙伯符势如疾风烈火的侵攻之下,他们终究也只能俯首称臣。孙伯符平定江东六郡,前后用时不过一年而已。此后伯符离世,吴侯继任尊位,才着手对他们加以怀柔,十载后的今日,江东士人大都拥戴吴侯,已无对抗的念头和实力。
为何会如此?当然要归功于吴侯举贤任能,使其各尽其心的努力;但其前提,还是孙伯符决机争衡所打下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