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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 完结+番外 (蟹的心)


  一行人无不大笑。
  看来确实是翻车运来了。翻车的木槽与刮板的形状有似传说中的龙骨,所以通常也被百姓们称为龙骨水车。当世缺乏娱乐项目,观看此物的运行,对孩子来说便是顶有趣的消遣。
  乐乡的地形有山、有水、也有开阔平地。但这些平地有许多都不能用于农耕,皆因乐乡靠近大江斗折之处,每年夏季常有大水漫溢。此前雷远与关平刘封等人射猎的湖泊,便是江水浸灌的结果。所以各处耕地通常都选在地势稍高的台地或缓坡,或引山泉灌溉,或以人力取水。翻车便是这种环境下最好用的人力提水器械,只要踩踏拐木,便可以将水提升至三四尺以上的高处。
  这两个月以来,徐简等大匠不仅要建造各处军事设施和城池建筑,也保留了相当人手为各地的屯民制造农耕所需器械。此前春耕时候,紧急赶制成的三脚耧车,也就是播种机,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看来,最近这些日子里,大量制造翻车也已被提上日程。
  雷远此前忙于军政方面的要紧事务,这些都是辛彬在操办。
  辛彬和周虎这两个地位较高的大管事,如今已有了比较清晰的职能划分,周虎主要负责各处坞堡、围屯的日常运转,而辛彬的精力集中于宗族中枢事务,另外也负责管理耕牛、农具等物资和蛮夷奴隶的调动、分配和使用。
  “走,我们去看看翻车。”雷远举步向前。
  走了两步,他又回头指了指那坐在门槛内抹泪的孩子:“这娃儿不是要看龙骨么,带着同去。”
  几个扈从便嘻嘻哈哈地牵了孩子出来。
  他们在这围子里驻扎了数日,围子里几百号人都认得他们戎服甲衣的装扮,知道他们是自家宗族部曲中的精锐。那孩子起初紧张,被逗了几句之后,居然就跟出来了。
  随即那一户里的主人也跟了来。此刻雷远用一件灰色宽袍遮住了斩衰重服,看起来打扮也寻常;但四周有扈从环绕着,还有围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齐五小心陪侍,那主人便知是贵人来此。他也不敢过来牵自家孩子,只陪着笑,不远不近地随在后头。
  樊宏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适才冲出来的时候大吼大叫,很是勇猛,这会儿却腼腆微笑着,不肯说,眼睛滴溜溜地看看队列后头的自家长辈。
  樊宏威吓道:“你不说,我可就打你了!”
  那孩子“呸”了一声,表示并不屈服。
  雷远与齐五走在队列最前头,听着樊宏与那孩子打趣,不禁莞尔。
  一行人从围子正中的道路穿行,片刻就从西门到了东门处。
  站在东门外的台阶前,正可以看到两百步开外的一处山溪之侧,有百数十人围拢着观看,时不时地冒出几声惊叹。
  十余名匠人正配合着安装翻车,大约两丈长的木槽已经拼接完毕了,一头浸在了水里,轮轴也安置妥当;木槽的另一头搁在木架上固定着,匠人们正在安装一个与拐木相连的大轮轴。
  有一次已经安装成功,一个胖大匠人登上木架踩了几脚,看起来运转如飞。于是观者们齐声欢呼。但是大概发现轮轴并未很好匹配,匠人们又把轮轴拆了下来继续调试,观者们又齐声叹息。
  借着晴朗天色,雷远看到了徐简也在匠人之中,正暴躁地和同伴解释着什么。
  这时候雷远不便打扰,于是随口向齐五说了一句:“可惜这溪流规模略小了些,否则就可以装个水轮车,不仅水量更大,踏车的人力也可省下了。”
  “水轮车是何物?”齐五反问道。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下乡(三)
  雷远皱眉思忖半晌,摇了摇头:“一时说不清,容我细思。”
  他在灊山时就知道,此世的农业水平发展处在总体落后的状态。本地许多百姓至今仍以刀耕火种,如齐五这样来自中原地区、有经验的老农,放在荆南就是神仙也似的人物。
  而各种农业器械的传播与运用,更是艰难。由于普通黎民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财力来进行器械的改进与研究,所以这方面的一切进展,几乎都掌握在地方豪族手中;而豪族又敝帚自珍,不愿分享所掌握的技术。再加上传播媒介的缺乏,战乱或者意外因素的影响,使得一些原理极其便捷的工具,都未能获得应用。
  便如雷远口中的水轮车。他甚至不知道此物的正式名称究竟是什么,之所以随口说出水轮车三字,只是因为自己前世在屏幕上见到过被水流推动的矗立水轮罢了。这种设备几乎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术支撑,完全是当代的工匠能够完成的。但齐五竟然听都没听说过。
  好吧,自从来到此世,自己无论军政两途都没什么成果,难道最终要以一个发明家的身份流传后世?雷远不禁苦笑。
  但他毕竟对此物的印象很是薄弱了,只记得大概的结构。似乎是用一个支架撑起水轮,水轮的底部没在河边水中,当水流推动水轮旋转的时候,安装在水轮边的水桶就依次戽水……
  提起的水是怎么倾倒出来的呢?木桶舀满了以后,难道还要一个人在旁等着,将水倒出来?不对吧?雷远向齐五招了招手,想要询讨论下细节,却又发觉不知如何说起。
  于是他道:“没什么,让我再想想。”
  他皱起眉头陷入深思,时不时挥手在空中比划几下,想让自己回忆得更清晰些。
  片刻之后,身边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雷远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撞入自己怀里的孩子。这孩子满头的汗水,仿佛刚从哪里跑了个来回,再看他手里,居然捧着厚厚一叠竹版,竹版上还放着笔墨等物。
  雷远的目光注视下来,这孩子脸色微红,却依旧捧着笔墨竹版,有模有样地躬身施礼,鼓起勇气道:“宗主,哪怕一时并不明了,也请写在版牍上。只要多写,就会越来越明白。”
  “哈哈……”雷远不禁笑了起来。
  他半弯下腰,一边从孩子手中接过笔墨竹版等物,一边问道:“你为什么唤我宗主?”
  “他们都是宗主的扈从,宗主的扈从们跟随的,自然就是宗主了。”孩子指了指樊宏等人道。
  可能是因为雷远衣着简朴,与齐五谈话时又和颜悦色,没有丝毫贵人的骄矜之态,因此这孩子并不很紧张。当然,他一定清楚庐江雷氏宗主的地位,要不然,也不会这般逢迎了。不过他年纪毕竟幼小,言辞还很拙朴,就算过于殷勤了一些,也不令人生厌。
  “倒也聪明。”雷远颔首:“你又怎么知道我在想事?”
  “宗主的表情,与我记不得文章时一般;我再这样下去,大父就要喝骂了。”孩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樊宏等扈从在稍远处已经笑得不行,那家的长辈慌忙要来阻止,几个扈从们笑着连拉带拽,将他请到稍远处去了。
  雷远又问:“这些笔墨都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只要多写就会越来越明白?”
  孩子答道:“这些是大父教我们练字时使用的版牍,想来宗主用得着这些。至于那道理,也是大父所教诲的。”
  齐五在一旁解释道:“这娃儿的大父,姓阎,唤做阎章……就是站在墙角那位……他是随我们一同从庐江来的读书人,但祖籍是南郡,因而在此地言语交流比较便利些,如今担任了负责左近乡里的学官。这娃儿名叫阎宇,今年八岁,甚是聪明,我们围子里的老少都认得他。”
  雷远点了点头:“原来是有家学渊源,怪不得反应敏锐。”
  难得与稚气未脱的孩子说几句,让雷远觉得很有趣味。他不急着想象那水轮车的样子,先找了块平整的地面,将这些物品一一放置开来:“那这些笔墨版牍,就暂且借我使用,代我多谢你的大父,此事若成,我记他一个功劳……对了,你家中还有别的大人么?”
  阎宇蹲在雷远身边,替雷远把笔墨和研石摆得横平竖直,随口道:“没有啦,除了大父,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雷远皱眉。
  “嗯,全都死了。早几个月前,嗯,去年秋天吧,有打仗的将军带着许多兵,从我们里经过,勒令家父随军为乡导。家父不愿意,然后当场就被杀死了,脑袋还被割了带走,找不到啦。”
  阎宇坦然说起自家的遭遇,并不显得悲伤,大概是见多了身周一般境遇的同伴们,已然习以为常:“后来我们就往山里逃跑,可是路上粮食就不够吃,大家都饿。母亲去挖野菜,再也没回来。听人说,秋天的熊特别凶恶,她应该是被熊吃了。”
  “山里?是灊山么?”雷远问道。
  “是啊,正是灊山。当时都说,到了灊山里头就有活路,可是往灊山去的路上就死了好多人。好在管事们在山里发粮食,他们都是庐江雷氏的管事,都是善良之人。不过大家每天都要爬山,山路太难走了。我的一个兄长,一个弟弟,都失足摔到山崖下,摔死了。”
  雷远默然片刻,他忽然觉得压抑。
  樊宏紧步上前一些,干笑道:“这娃儿的经历,倒是和含章有些相似。”
  雷远瞥了樊宏一眼。怎么会相似?李贞的家人长辈,早就已经没于战乱了,只剩下一个李孚,是不愿意承受迁徙之苦,主动放弃了随雷远一同撤离的机会。而眼前这个叫阎宇的孩子……他的母亲和两个兄弟,几乎都是在响应庐江雷氏、撤往灊山以南的过程中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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