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刘备在京口时,周瑜曾致书吴侯请求软禁刘备,可惜吴侯并未遵从他的建议。
周瑜几乎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形。吴侯虽然也是坐断东南的霸主,但平生所见识的,终究都是江东的臣属,何尝接触过刘备这样纵横天下、百折不挠的英雄?当刘备这样名满天下的大人物对吴侯表现出特别的尊重,进而刻意结交的时候,吴侯怎么会不感到荣幸?怎么会不感到自豪?偏偏刘备这厮豪爽豁达的轻侠气概,与年轻气盛的吴侯那么契合;偏偏他故作忠厚以赢取人心的奸诈手段,吴侯没有看破!
“本想借着孙夫人的作用,将刘备安安稳稳控制在江东,而我就可以假借刘备的号令,挟持关张等将参与攻战,渐渐将他们的军力并吞。此后兵不血刃全取荆州,大事可定!”周瑜说得急促,忍不住轻咳了几下:“可惜现在蛟龙回归大海,整个荆南难有我们插手余地。而我们无论想要怎么做,都绕不开这块大石头。归根到底,主公太年轻,也太心软了!”
就算按照庞统的预测,刘备的荆南政权迟早会发生动摇,但要等多久,才能看到这一场景?在这个群雄逐鹿天下、步步争夺先机之时,自己就一直这么无所事事地等下去,就以一个南郡太守的身份,长期坐视吴侯着在南北两面不断虚掷实力?周瑜绝不能接受。
何况……自己的身体恐怕不能坚持许久了。想到这里,周瑜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体内泛出,猛地涌上额头,带来一阵晕眩。江陵之战中所受的箭伤,其实一直都没有痊愈,甚至还有不断恶化的迹象。如果自己终有一日重病难以任事,西进之策该托付给谁?东南之帝业该托付给谁?
或许是盘算这些事情太过伤神,周瑜忽然觉得有些踉跄,仿佛脚下的地面晃动着,让他站立不稳。
他竭力维持着自如姿态,扶着窗棂,慢慢坐下,不使庞统看出端倪。同时刻意地大声道:“士元,我们一定要想个办法,不能像这样枯坐待变!”
而庞统离席起身,毫不客气地连连摇头:“将军,我们没有办法!”
他迈步站到堂门处,像要告辞出外,忽而又停步不动。
半晌之后,庞统举步折返。
“将军,想要压制荆南全境,确属为难。”他斟酌词句,慢慢地道:“但如果只要扰乱荆南,我虽不才,愿意勉力一试。”
“扰乱荆南?”周瑜问道。
“是。”庞统按剑站在厅堂正中,咬牙道:“在我看来,我们对待荆南的玄德公,最好莫过于缓缓坐视其自乱。但如果将军一定要在短期内获得成果……请允我亲往荆南一行,联络各地降人,以及山野中的溃兵、蛮部之类,策动他们扰乱当地局势。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就能制造出武力介入的机会,使将军能够名正言顺地领兵南下,逼迫玄德公俯首。”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山居
这些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人物如何盘算,眼下都和雷远没有关系。
这段时间里,他忙于父亲的身后事,已经没有精力考虑更多。
原本由父亲居住的雷氏宅邸更换了新主人,但雷远没有去住。眼下府中住着雷绪小妻吴氏生养的两个弟弟雷深和雷遐。雷深年长,已经加冠,取字曰易滔。另外,还有一个出身更低些的、十四岁的小妹。
父亲雷绪多年来蓄养的十几个妾侍,如果想要离家的,雷远都厚馈资财,并且给予妥善的安置;不想离家的,都安排到一处别院居住。家中多余的僮仆,也都安置到各处农庄里去。
雷绪的丧仪事务,大半都是蒋琬在操办。
据蒋琬说,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此前写过有关丧服制度的解说文字,在零陵等地广为传播。雷远不知是真是假,既然他这么殷勤,便乐得托付。
丧仪过程中的种种事务,直到到三月初才告一段落。
毕竟是在乱世,不可能把雷绪归乡落葬。所以在乐乡西南部一处叫大岭的山林间兴建了雷绪的坟冢,与小将军雷脩相伴。雷绪下葬的那一天,除了雷远带领的庐江雷氏阖族子弟外,参与出殡的部曲、徒附、百姓,总数超过了两万余人。
这些普通人们没有什么眼光和见识,但他们有爱憎,也有是非。他们记得,是雷家老宗主在乱世中维持着一方远离战乱的山间乐土;又是雷家老宗主带领着所有人千里跋涉,躲避曹军的可怕杀戮;那么,送一送恩人,就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玄德公在大殓当天向雷远颁发了新的任命,双方也已经达成了一致,但身为豪族的继任宗主,必备的辞让手续不可免。因此雷远先上文书切辞,随即便去守丧。
他在大岭山中靠近父亲的墓地旁择一平缓坡地,遣人造了一所木屋。因为是守丧所用,木屋无须规格宏大,二十余名工匠砍伐荆棘朽木、清除杂草,整理出一片空地;然后打下木桩,最后搭建木板成屋、在顶上密密覆盖茅草,整个工程前后只用了两天。
屋子造好之后,雷远就带了些随身的衣物、书籍之类,离开县城,到木屋去居住。樊宏等扈从亲卫为此分了两拨,分出一拨在大岭的守丧处附近轮值。
照顾雷远生活的依然是原先的两人,一老仆,一婢女,都是过去跟随着雷远母亲的旧人。他们会在大岭以外的村落里栖身,预计每隔几天登山一趟,为雷远带些食物和换洗衣物。老仆的身体不好,其实不太可能登山,雷远籍此予以优容罢了。
然而雷远在木屋里的第一晚就没有过好。虽然已是暮春三月,然而晚上山间风大,到了半夜,又淅淅索索地下起了小雨。雨水随风飘荡,从窗棂和墙缝透入,很快就把雷远的被褥都打湿了。
因为湿寒的影响,他的手臂疼痛愈发剧烈了。那种疼痛像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一开始是一阵一阵的,到后来就让人恍惚,好像一阵和一阵之间的间隔是幻觉,疼痛根本就没有停歇过。
雷远把几件衣服裹在手臂上,想要让手臂暖和些。然而这样使得手臂的感觉更敏锐了。在战斗中被张辽的长刀切割之处,肌肉筋膜和重新覆盖在破损肌肉上的灰白色皮肤,都开始透出更加剧烈的疼痛。
雷远起身在木屋内往来走动,又试图把手臂伸到雨水中去降温,期望寒冷能够遏制痛觉。都没有用。疼痛依旧。
夜色很深了,雷远越来越疲惫;被褥湿了,他只能坐在地板上瞌睡。然而每次将要入梦的时候,又会被疼痛所唤醒。反复数次以后,他彻底绝望了,索性推开门,靠着门柱坐着,凝望着雨中的山岭。
他看见雨水汇成小溪,沿着新开辟的山道向低处流去,于是每一层阶梯就像是小小的瀑布那样,发出哗哗的声音;他看见一头灰色的母狼浑身淌着水,带着它同样湿透的狼崽子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木屋侧面的茅檐下躲雨。
雷远连忙闪身进屋再出来,当他坐回原处时,已经把缳首刀放在身边;他又看见黑色的茂密树林在风雨中起伏,就像是大海中的惊涛骇浪那样,层层叠叠,永无休止。
挺好的,这个地方看起来,倒和灊山有几分相似。想必父亲和兄长都会喜欢这里。至于守丧的辛苦,既是毫无意义的,又是意义重大的,是在这个时代统领庞大宗族所必须的表现,别无其它选择。
不知不觉中,天空渐渐透出一抹亮色,雨停了。
雷远冻了一夜,只觉得浑身的肌肉骨头都僵硬得像是石膏那样,好在手臂的痛感略微减轻了些。他呻吟着往后靠,终于能够背靠着柱子,瞬间入睡。
再度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张兽皮毯子。初升的太阳散发的柔光照在兽皮上,升腾起毛皮硝制过后特有的臭味,不好闻,却让人瞬间感到干燥和温暖。屋子后头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有个老人低声指挥着说:“这里,这里,再加一块板子。”
轻软的脚步声传来,雷远睁开眼睛,看到婢女阿堵端着一个大碗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身边,碗里盛着满满的杂粮糊糊。雷远迫不及待地举起碗,一口气喝了大半。温暖的食物顺着食道下滑,带来的热量让他心满意足。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还在响着,不算吵,但总有些叫人烦心。
雷远端着碗,问阿堵:“屋子后头是谁?”
阿堵看看雷远,低声道:“屯里的人,修房子。”
阿堵大概四十岁上下,以前是母亲的侍婢。自从女主人死后,阿堵就很少说话;雷远并没有苛待她,该有的钱粮之类都给的很足,但她的生活终究和以前大不相同,她的面容也过早地留下了岁月的刻痕,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苍老。
雷远把粥喝完,客气地交还给阿堵,然后起身绕向屋子后面去。
在那里,有几个农夫正用斧斤之类削出长长的木条,将之嵌入板壁的缝隙,然后再往外头糊上湿泥。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下乡(一)
大岭下方有个围子,本来已经荒废了,雷氏宗族在乐乡落脚后,将之重新恢复起来,作为依附民屯垦的据点。那些农夫想必是从围子里来的。
雷远曾巡视过这个围子,所见唯有荆棘荒草和断壁残垣。根本没有居民,只有一些惨不忍睹的尸体。因为时日迁延,雷远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或许是贼寇所为,又或许是哪路州郡官军的壮举,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