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疤痕几乎占据了半条手臂的宽度,内侧有明显的凹陷,显然已经损伤到了筋骨,而边缘呈锯齿状,显示出当时受创的情形必定极其惨烈。随着雷远的动作,这疤痕仿佛一条惨白色的丑陋恶兽在臂上扭曲蜿蜒,最后潜回袍袖之下。
关平此前与雷远见面时乃是秋冬季节,天气寒凉,雷远当时因为疲惫和伤势的影响,还病了一场,因而全身裹得严实,并未露出过这条疤痕。这两人都是久历厮杀的武人,对此最是敏感,瞬间对视一眼。
关平心中暗道:“续之虽然忙于地方治政,可他终究是上过战场、有出身入死经历的武人,行事风格与寻常文官大不相同。”
刘封性格直爽,当即便问道:“续之,你胳膊上怎么回事?”
雷远抬起胳膊看看,叹气道:“这便是在天柱山中与张辽对战时留下的伤势,直到现在,这条手臂还曲伸不利……怕是很难痊愈了。”
他想了想当时场景,不禁满怀余悸,随即又想到兄长和身边无数同伴的牺牲,心头又是一痛:“张辽真是熊虎之将。那几日里,我方苦苦支撑,从我的兄长到寻常士卒,战死者不下数百。若非主公遣了子龙将军千里来援,恰好就在那时赶到……我自己也断然毙命了。”
关平颔首道:“看这伤势,可以相见当时的危险情形。家父曾说,那张辽有贲育之勇,乃是曹营中屈指可数的善战之将。续之与他对战,不死就已经值得自夸。”
刘封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捧起雷远的手臂仔细端详,羡慕得恨不得抱在怀里狠狠揉搓:“好男儿才能有此等伤疤!唉,我刘封参与的厮杀也有数十场,却不曾与此等大将对决!”
四人又聊几句,第二批渡河的人们陆续登上河岸。关平为雷远一一介绍。
之前那位渡河时特别谨慎小心、以致被关平嘲笑的,是襄阳宜城人向宠。向宠的叔父向朗向巨达,师从于名士司马徽,原仕刘表为临沮长,去年受命督领夷道等县军民事,与张飞搭档。向宠本人虽然年少,已任刘备帐下部曲督,因为行事勤谨仔细颇得好评。
向宠的神情有点腼腆,看到雷远注视到他,连忙紧走过来施礼。雷远并不怠慢,客气还礼。
在向宠之后登岸的青年神采飞扬,乃是马谡马幼常。马氏是襄阳宜城冠族,马谡之兄马良现为左将军掾,是军师中郎将诸葛亮的重要助手。向朗素来推崇马氏兄弟的才学,因此向宠对马谡也格外尊重,马谡下船时,向宠特意挥退扈从们,亲去搀扶。马谡倒也并不客气,显然两家人非常熟悉。
还有一名颇显活力的武人,乃是向宠的同僚好友习珍习文祥。习家也是襄阳大族,以声名而论,习珍的兄长习祯名声比马良更加显赫。习珍之长姐,嫁给了荆州名士庞林。
向宠、马谡、习珍三人都是荆襄大族子弟。此等家族分支诸多,又凭借婚娅形成盘根错接的关系,庐江雷氏意欲在荆州立足,就不能不与彼等亲近。而他们会来乐乡,足见关平处事细密周到。雷远向关平微微颔首,两人彼此友善,倒不必刻意感谢了。
众人谈笑间,待到后继的队伍全部过河,便再度启程。
这时候一行人不再沿着江边官道前行,而是走上另一条大路。这条道路宽阔程度几乎与官道一般无二,但路面明显是新夯成的。
“续之,这条道路也是新开辟的么?”关平问道。
“正是。”雷远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行八十里就到洈水。零陵、桂阳等地的商旅如果从此条道路前往巴蜀,可以节约一百多里的路程。然则……咳咳,眼下似乎还没什么用。”
或许是因为战火对商业往来的摧残超乎想象,这条道路修通以后,往来的行商并不如想象中多,一行人纵骑于路上,沿途毫无阻碍,反倒是接连撞见好几拨军府的信使。
众人且谈且行,没过多久,就从乐乡县城附近经过。
因为春耕开始,县城的修筑工作暂时停歇了,堆积如山的木制栅栏正等待安置,还有几处夯土工坊铺开了场地,晾晒草茎等物。县城下方的广阔坡地间,只见一块块农田被阡陌分割整齐。耕种下的作物从土里微微透出绿色,有些长得高的,已经随风摆动。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来客(四)
这时有钟声响起,数名身着吏员服饰之人沿着道路,向着众人身边的一个亭舍狂奔,有人看到了雷远,连忙躬身为礼,却继续奔走,并不停步。
再看那亭舍,形制与往来道路上所见的一致,都是一个小院,内设屋宇数间,望台一座。却不知这钟声代表什么意思,这狂奔而来的数人为何如此着急。
“续之,这是?”关平问道。
“乐乡县中的社吏、里吏,还包括雷氏宗族中主事的仆役、宾客,大多数都是老卒……彼辈虽然忠勤,却无学识,所以我请了儒士若干,令他们分别驻于各处亭舍,每五日一次召集讲课,教授些基本学问和技能。”
雷远解释道:“这数人或许是快要迟到了,是以奔走。”
马谡笑道:“果然解甲归田以后,仍不失武人雷厉风行的本色。”
待要继续前行,霍峻忽然问道:“续之,我想知道这些学官们教授什么,可否入内一观?”
“自然可以。”
雷远下马来,引着众人往亭舍中去。
两名亭卒这时正在关闭亭舍大门,发现雷远等人,连忙跪伏行礼。
雷远向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内行去。
走近亭舍内部,只见正堂上分四排坐了数十人。前排的二十余人,都是官吏,适才奔来的数人也在其内。这些人高矮胖瘦不一、年龄有老有少,甚至还有缺损肢体、甚至面部受过重创的残疾之人,但此刻身着吏员的统一服色,神情端严,便自然生出一股威严气概。
后排的十余人,都是孩童少年,衣着有华贵者,有褴褛者,但也都身姿庄重持正。
眼见此景,原本面带笑容的关平等人也都肃然,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站在檐下观看。
正堂中央,一名宽袍广袖的学官正在大声读题: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余几何?”
“今有三分之一,五分之二。问:合之,得几何?”
下方的学员们随即以小木棍在灰盘上迅速计算,再用毛笔将结果誊在竹简上。
学官的言语不快,每念一题,更稍许停顿片刻。但对于某些吏员来说,可能这样的运算太过复杂了,有几人明显地额头见汗,往竹简上誊写的速度越来越跟不上学官讲述的速度。反倒是后排的孩童们稍微轻松些。
然而即便如此,学员们也不敢交头接耳,厅堂上除了学官的话音,并无任何其它声响。
众人不敢打扰这等严肃场景,蹑手蹑脚地顺着廊道鱼贯而出。
“这是九章算术中的方田之术……是吏员们测算田亩,必不可少的技能。”马谡道。
“正是。”雷远道:“以老卒为基层小吏,本身是无奈之举,实在是可用之人太少了。他们若不能增长学识,很难长久地履行公务。我们适才见到的,便是学官对他们进行考试……如果连续几项考试不能合格,就会有后继的处罚,甚至开革吏员身份。”
“倒是个良法。”关平连连点头,又问:“那些孩童,又是什么来路?”
“那些是本亭管辖范围内吏员、农人的孩子,可惜近来农忙,更多的孩童们都在家中帮手务农,能够坚持来上学的乃是少数。”
“原来如此。”
马谡看到刘封百无聊赖地等在一旁,忽然问道:“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余几何?伯昇,速速来答!”
刘封对这些庠序所教素来毫无兴趣,满脑子想的全是射猎游玩,马谡忽然发问,他如何答得上来?
他目愣口呆了片刻,霍峻在旁正色道:“考试不合格了,我们启禀主公,将之开革吧!”
一行人无不大笑。
刘封倒也不生气,只是摇头道:“我自用缳首刀杀敌立功,学这些作甚?走走,快去射猎。”
众人继续催马南下。
唯有马谡还在询问乡县学官之事,连连赞叹。
一边发问,马谡又一边观察周围情形。他注意到,境内往来的民人衣着都很破旧,有人用草绳当做腰带,有人光脚没有鞋履,但从脸上气色来看,至少近期是颇吃过几顿饱饭的。他们看到骑队时,也鲜有害怕表情,很多人认得雷远,还有人躬身致敬。
他不禁想到:“曾听说淮南一带连年征战,民不聊生,遂有诸多豪族在深山中聚啸亡命,肆意妄为。本以为庐江雷氏便是此等贪残凶暴的豪族,靠武力挟裹百姓,驱使他们如同牛羊……现在看来,竟是完全相反。这位庐江雷氏的小郎君,实是一位极具治理才能的良吏。”
他堕在骑队的最后,再次看了看那座亭舍,又想到:“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因为上官有意于治理,基层的吏员才会如此积极地参加增加治理技能的学习和考试;因为上官使百姓们对未来充满期待,百姓们才会让自己的孩子上学念书啊。显然,续之在乐乡做的,远比我们看到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