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们不再刻意地隐匿踪迹了,而是高举旌旗,沿着山谷底部的平坦荒滩,取直接的线路迫近昨夜探查到的蛮人营地。
如果昨夜沙摩柯的承诺属实,那个蛮夷部落马上就要承受灭顶之灾了。这时候,彼辈哪里还能顾及汉家军队的迫近,就算顾及了又如何呢。雷远所部,本就是来厮杀夺命的。
这时候雷远已经明白,为何这个部落会出现在距离乐乡县城如此之近的位置。这当然不是有意地迁徙,而是在五溪蛮的有力压迫下,不得不作出的退避之举。可惜他们对乐乡的了解还停留在数月之前,所以退避的方向正对着乐乡县城,和负责踏勘地形的徐说等人撞个正着。他们拿下了徐说等人,却依然暴露了自身的存在。
在这个大争之世,每个人、每个组织都在竭尽全力地争夺胜利的机会、争夺生存的空间。在大争洪流之中,只有成功和失败者的划分。在灊山里,雷远战胜了陈兰、梅乾那些野心家,却并不以他们为邪恶;正如此刻,他将要摧毁这个可怜的荆蛮部落时,也并无半点疑虑。
哪怕没有徐说的遭遇,这个部落也难逃覆灭的下场,何况还有沙摩柯的横插一手呢?
按照雷远对玄德公意图的了解,今后很长时间里,乐乡县都会是庐江雷氏的根本所在,雷远绝不会容许荆蛮出现在乐乡县城的眼皮底下,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说的就是此等情形了。
行军没多久,斥候来报:“启禀小郎君,前方两队蛮夷,合计不下数千人,杀成了一团。”
雷远“嗯”了一声,领兵继续前进。
山区行军难免遇到这种问题,斥候要绕过起伏山峦,声音却不需要,这时候哪怕隔着山梁,都可以听到喊杀声遥遥传来了。
雷远用鞭梢指划方向,催促部众们再向前走了两里,抵达昨夜攀登的山坡下结阵。在这个位置,雷远等人视线所及,整片战场尽入眼底,而沙摩柯也一定能看得到这座小小的军阵。
第一百二十九章 蛮王(五)
军阵落定,骑士们勒马观看厮杀。
沙摩柯自称五溪蛮王,实力确是不弱,仅仅为了消灭一个佷山蛮部落,动用的兵力就不下两千。这其中,想来包括了挟裹的本地蛮族在内。
此刻,两千名狰狞凶恶的战士,已经从营地周边的多个方向包抄杀到,其中两个方向的攻势特别猛烈,不少蛮人勇士已经冲进了营地里。
这显然是一场仔细绸缪过的行动计划,各部在时间节点上的把握堪称精确。但是,能够被雷远认可的东西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些断发纹面的蛮人绝大多数人都骨瘦如柴,面目仿佛鬼怪,兼且衣衫褴褛、脏污不堪的样子,与李贞昨日所描述的并无不同。在县城中的苦役如此,还可理解为失败者的惨状,然而,蛮王手下的士卒们竟也是这种样子,那就令人大摇其头了。
蛮人们用雷远等人听不懂的蛮语仰天狂呼,蜂拥冲杀,以令人生畏的勇敢疯狂搏斗着。
他们没有队列,没有秩序,也看不出有谁是指挥者,手持的武器五花八门、奇形怪状。敌对的双方一旦接触,就立即纠缠混合到一团。在聚集成团的内部,所有人都在散乱中疯狂砍杀、所有人都像在孤身作战,雷远甚至不明白他们究竟靠什么来分辨敌我。
当战斗稍许延续,他们粗劣的武器很快破损了;雷远又看到有人挥舞木棒、竹竿厮打,进而压榨出枯瘦躯体中的力量,不断挥拳、飞腿、撕咬,然后死亡。那么多人狂乱地战斗着,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大锅煮到沸腾的古怪稀粥,不断翻腾,卷起锅底沉积着的残肢断臂和鲜血,让观看者觉得晕眩。
雷澄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沙摩柯号称蛮王,手底下就这样的部属?就这样打仗法?”
雷澄有些想笑,他看了看任晖和沈真,却发现两人的脸色都有些沉重。这样的军队,这样的作战方式,落在这两人眼里,赫然有些熟悉。
沈真摇了摇头,一脸的苦色:“向明,你不懂……你没见过,当年大贤良师初起事的时候,那些黄巾军就是这样的。当人命没有价值,而人对活着没有期盼的时候,就是这幅鬼样子。你以为他们在作战?他们每个人只是在求死罢了,这些人已经不是人了,他们是……是真正的死士啊。”
任晖瞥了沈真一眼,冷笑道:“汉人活不下去了就造反,倒也痛快;而这些荆蛮,哪怕活不下去了,还得给渠帅和头人卖命,死都得死得千刀万剐、死成一摊烂肉……他们算什么死士?连狗都不如!”
雷远叹气:“少年时我曾读过大儒的游记,说在蛮人地界当中,有可供汉人隐居之所,其中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总之生活很是惬意。现在看来,竟是胡编乱造的了。”
李贞哈地笑了一声道:“小郎君你哪里看到这种荒唐无稽的东西……惬意?昨日我们见到沙摩柯等人,彼等身上颇有金玉之饰,生活想来是惬意的。”
就在几人谈话间,营地中试图反抗的蛮人已经坚持不住了。他们当中较软弱者,包括一些明显是临时武装起来的老人和妇女逐渐放弃了抵抗,直接坐在地上,任凭敌人用粗劣的刀往复地锯着他们的头颈,偶尔发出几声凄惨的叫声。
只有一部分特别顽强之辈还在奋战,他们有两三百人,普遍穿着皮甲或身裹兽皮,手持铁质的利刃,应该是首领的亲近勇士。这些人聚在一起,反复向包围圈外冲杀,试图突出重围。
或者有意或者无意,包围圈向着雷远所部的那个方向,忽然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
于是他们冲了出来。
成功突围的狂喜尚未平复,他们紧接着就发现了雷远所部森然有序的队列。这队列正拦在通向东面山谷的必经之路上。
这种严明纪律所造就的密集军阵,给人的威慑远远超过混乱的大部队,但他们的脚步只略微缓了缓,发出绝望的号叫,继续前冲。
“这个缺口出现的很及时啊。那位五溪蛮王还想试探我们。”雷远笑了笑。
昨夜雷远便想到了,沙摩柯几乎必然会发起试探;而这个刻意放开的缺口,可能只是一系列试探的开始。
这个蛮人首领既粗鲁莽撞,又狡诈多变。他像是其他蛮人一样,将武力视为实力的全部。他的部族之所以背井离乡,是迫于武陵太守黄盖的武力,那么他就竭力寻找具备同等武力的盟友,想要依靠盟友的力量来支撑自己的部族。现在他把希望寄托在玄德公身上;但雷远可以确认,如果沙摩柯发现玄德公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强大,他会毫不犹豫地向武陵太守卑躬屈膝,去做一条争夺肉骨头的好狗。
好在雷远对自家宗族部曲的武力有充足信心。
他甚至还有闲暇与部属们探讨:“虽然看上去混乱不堪,其实蛮人们自有其指挥途径,或许是出自于那几个身着艳丽腰带的?我看见他们在战场边缘反复舞蹈示意,好像还听到与之相配的哨声。”
“没错,如果和荆蛮发生大规模作战,须得让弓手注意,首先杀死这些人。”任晖应道。
与此同时,突围的蛮人继续接近。
他们欣喜地发现汉人的队列始终未动,似乎无意拦截他们,于是感到了狂喜。有个为首之人气喘吁吁地呼喝着,带领队伍略微绕了斜线,想要从坡地下方的一处通道经过。
可惜他们高兴的太早。雷远只领两百部属来此,是因为他相信兵贵在精,而不在多。两百名军械完善、经验丰富的精锐,对蛮夷而言便是狮子搏兔之势,能够解决眼前这点敌人的办法太多了。而雷远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脆利落,赢得漂亮,赢得让沙摩柯服气。
雷远抬起左臂,张开五指示意,两百余人的阵列中,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将士们立即按照他的命令作出了相应调整。
当蛮夷接近到一定程度,雷远挥臂下落:“射。”
号令既出,队列前排的刀盾手、长矛手一齐下蹲。露出后方排成三列的百名蹶张弩士。
下个瞬间,急促崩簧之声与箭矢划破空气的厉啸同时响起。
第一百三十章 蛮王(完)
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这便是汉军自古以来战胜攻取的诀窍。陈汤又曾说:“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此言明确指出了劣势装备的匈奴军队,只有凭借五倍兵力优势才能与汉军对抗。
之前庐江雷氏在策应江东孙氏、与曹营地方军对抗时颇有一战之力,然而一旦曹操亲提中外诸军精锐杀到,他们立即就陷入被动。此二者的差异无非在甲胄武器的配备,而给予雷氏部曲的压力犹如天差地别,便是同样的道理。
前前后后吃了几次大亏以后,终于轮到庐江雷氏扬眉吐气了。此刻雷氏部曲面对蛮夷,在器械装备上的优势简直难以想象。只凭着一百把蹶张弩,就足以将两百步内化作蛮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堑。
长期以来,劲弩都是汉军之利器。其激发靠的是机簧之力,所以使用者可以事先将弩箭填入弹槽,待到接敌时瞬间发射;再加上弩机上有瞄准用的望山,普通士卒通过训练,较易提升射击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