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什么?你是说……”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有些期待地看看雷远,又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稳住情绪,大声问道:“你是说,你,或者玄德公,会支持我回到五溪?对不对?”
雷远笑了起来,却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半句。
沙摩柯心痒难耐,简直忍不住要揪住雷远的领子发问。
他情不自禁地再度扭头回去,贪婪地看了看樊宏、李贞所着的铠甲,有些热切地道:“我要的很少,但是能为玄德公,嗯,也能为你做很多!这样的甲胄给我两百套,我就可以马上扫平佷山附近的部落,然后杀回五溪去。你想,那个黄盖的军队就是靠着刀剑和甲胄才能打胜仗,对不对?汉人的军队就是这样的,只仗着武器精利。我的部下们都是勇士,只要给我们武器和甲胄,我们就可以……”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激动,简直语无伦次。这话一出,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樊宏顿时冷哼一声。
沙摩柯睨视了樊宏一眼,同样冷哼一声。
随即他反应了过来,抬手挠了挠自己粗糙多须的下巴,又冲着雷远讪笑两下。他的汉话确实很流利,但蛮夷们直来直去惯了,要在这种场合进行不卑不亢、有礼有节的沟通,实在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沮丧地承认:
“好吧,你们汉人也很厉害,我想过。你们会炼铁、会锻造,所以你们有坚硬的铠甲,有锋利的刀,对不对?我们简直什么都不会,所以没有甲胄,我们的武器和你们的刀剑相比,也像是铁片一样毫无价值。这上头,确实是你们汉人厉害,所以我们才会逃到佷山来!”
他有些焦躁地看看自己的部下,又看看雷远的部下,忽又恼怒地嚷道:“可是,即便没有汉人的帮助,我还是五溪蛮王!”
如沙摩柯这等荆蛮豪酋,汉化程度已经很深了,虽然保留着骨子里桀骜不驯的性格,却又因为现实的逼迫,不得不承认汉人的强大和先进。
其实汉人与荆蛮之间,相差的又岂止是炼铁锻造的技术呢。一方是拥有发达生产力和成熟体制、辉煌文化的伟大民族,而另一方,只是刚刚脱离蒙昧的后来者罢了,差距是全方位的。这其中的道理,当然不是蛮族渠帅的见识所能理解;一个蛮人能想到炼铁、锻造,能够流利地与汉人沟通,就已经很不一般。
雷远轻咳一声:“此时此地可不是谈话的场合,我要回到自家队伍中去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指了指山下那座混乱不堪的营地:“足下既然说要剿灭叛逆,那就尽快,我希望能看看五溪蛮王的实力;另外,还请足下能小心些,战斗中莫要伤着营地中的汉人俘虏。”
沙摩柯眯眼看看那营地,沉思了片刻,重重点头:“好,就在明天。明天我杀光这些叛逆,然后再释放你的同伴们。你的军队只要远远看着就好。先让你看到五溪蛮王的实力,然后再谈别的,对不对?我懂!”
雷远并不答话,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上坡的时候暮色渐浓,下坡的时候夜幕已然笼罩。一行人借着清冽月光照亮,贴着山脊慢慢向下。由坡地高处向下方看去,那些莽林深谷都变得黑漆漆的,像是一头又一头野兽,沉默地挤在一起。而冷风飕飕地刮过,吹得人瑟瑟生寒。
雷远沿途回想着适才与沙摩柯的对答。此前蒋琬和刘郃都说,蛮夷粗鄙无知,简直与野兽相仿;但今天雷远却见到了一名深知利害的首领。他对自己说:这样的人,或许能够成为有力的盟友,或许会成为难以应付的敌人;关键得看我如何引导他,如何找到双方共同的利益。
樊宏忽然道:“这个沙摩柯,看上去有点一惊一乍,其实很不简单。”
“何以见得?”
“我们分明厮杀了一场,还伤了他好几个部下,那些部下们看我们的眼神都很愤怒。但是沙摩柯为了和小郎君接近,完全不提伤者的情况。小郎君你注意到了吗?他根本看都不看伤者一眼……好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嘿嘿,这样的人,心比铁还硬。”
“很好。”雷远微微点头。
能看到这一点,证明樊宏有点长进,至少观察力是很有一些了。樊宏、李贞两人虽然现在还年轻,但作为雷远的扈从首领,是最忠诚可靠的一批部下之一,所以迟早也会像郭竟、王延那样担任更重要的职务。他们能够有所进步,是好事。
雷远又问:“含章,你觉得呢?”
李贞皱眉不语。过了半晌,才道:“这个沙摩柯有野心,更有眼光。他身为蛮族首领,居然能够看出玄德公与吴侯之间彼此竞争对抗的关系,只这一条,就非常人可比,与我想象中的蛮夷大不相同。如果让这等人物在乐乡附近统合各部,短期内,我们或将减少很多麻烦。只是……长远看来,恐怕会难以制约?”
雷远拍了拍李贞的肩膀,以示鼓励:“无论短期如何,长远又如何,以后总少不了与此人往来了。我们先回去扎营备战,待明日看看这位五溪蛮王是否果然具备实力,再谈其它。”
回望山坡高处,已经见不到沙摩柯和他的部下们了。雷远略微放缓脚步,轻声道:“我们得做好准备,恐怕……明日还会生出些波折。”
第一百二十八章 蛮王(四)
一行人原路折返,汇合了大队以后,再度后退里许,在山间避风处宿下。毕竟身处深山,所有人都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待到将士们抓紧时间狼吞虎咽地吃了些干粮以后,雷远分派夜间值守的队伍,并命令其余人合衣枕甲而卧。
安排已定之后,雷远按剑起身,带领扈从们再度巡营。自从执掌一方军事,承担数万人的性命与前途,雷远常有惕砺之感;他自知并非才能超群的武将,能做到的,唯有一丝不苟地按照军律执行。
走了几步,身后有一阵风掠过营地,卷起满地朽烂的落叶,吹过雷远的鼻尖。他忽然闻到了浓烈的肉香。
汉时的军队伙食,只能说可供饱腹而已,官家配给的食物有五谷、蔬菜和盐,却并没有肉食。当代的畜牧业发展本也提供不了足够的肉食。所以一般来说,军中只有在打了大胜仗、或者有丰厚缴获的时候,才会分赐肉食予将士作为奖赏。平日里,就算是享有相当俸禄的军吏,顶多买点羊杂或猪狗的下水解解馋罢了。
这时候,军营里怎么会有人吃肉?谁能有这种破格待遇开小灶奢靡吃喝?如果军官不能与士卒同甘共苦,还能上下一心去打仗吗?
“怎么回事?”雷远微微皱眉。
“咳咳……”樊宏有些尴尬地赶上来几步:“是叱李宁塔。他适才一直抱怨,说小郎君答应了请他吃羊腿,却不兑现。我等无奈,临时派人出去射了头野鹿……让他自己烤着吃。”
“我什么时候说要请他吃羊腿!”雷远愠怒。
樊宏低声提醒:“之前让他寻找蛮人营地的时候。您说,只要找到了,就请他吃羊腿……”
雷远想了想,好像还真有这回事。
“你去和他说,羊腿先欠着,回到乐乡县城必然兑现!另外,让他找个下风处吃肉!他这幅样子,其他将士们还睡得着吗?”
“是,是。”樊宏慌忙去了。
雷远继续巡营。
李贞在他身后跟着,一边走,一边吃吃偷笑。
“含章,你笑什么?”雷远问道。
“这厮烤肉的本事比我强,确实香气扑鼻……”李贞促狭地笑道:“若是让他去山谷深处烤肉,只怕那些饿慌了的蛮人都要被吸引过来。”
“饿慌了?”雷远注意到了这个词:“你怎么知道蛮人都饿慌了?”
“之前传令的时候,见到被充作苦役的蛮人俘虏……就是此前偷袭乐乡县城被击破的那批人。”李贞解释道。
雷远点点头。
“那些俘虏一个个都面黄肌瘦,好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听说因为深山里少有可耕种的田地,所以除了渠帅和头人以外,底层的蛮夷素无积储,有时候连续数日只能满山搜捡越冬的楮桃、桑葚用以果腹,这日子过得……真的和野兽没啥两样。”
“原来如此。”雷远倒真是没有注意过那些蛮人俘虏,李贞这么一说,倒让雷远额外想到:荆蛮,或者佷山蛮的生产力水平比雷远预想的还要低下,他们欠缺的可不止沙摩柯所说的冶炼锻造这些。相对从武陵来的“熟蛮”部落,饭都吃不饱的“生蛮”太过衰弱了。看起来,明日里,沙摩柯的赢面很大。
但是,赢了以后,沙摩柯也就同时背上了包袱,那些并吞的部众,都需要他来养活,都需要他想法找到出路。他赢得越多,背负的包袱就越重……想要卸下这个包袱,可比获得战场上的胜利要难多了。
巡营的过程,也是熟悉士卒、关心士卒的过程。雷远很快将这些想法暂时搁在一边,开始与将士们攀谈、闲聊,有时候慰问他们的辛苦。别家的情况再怎么复杂,都不该影响到他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一夜无事,月落日升,新的一天来到。
两百余名将士顶盔掼甲,挥军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