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傲然抬头:“刘伯升、刘文叔只顾所谓复汉大业,却毁了南阳,害了邓氏全族,邓奉自问对舂陵刘氏毫无亏欠,亦不愿前往!”
“君文自去,军中不愿离开上庸的南阳故人,大可留下,随我守住这一隅之地。”
贾复觉得可惜:“上游两郡已失,上庸难以独存,奉先是要为公孙皇帝殉命么?”
邓奉却笑道:“不然,上庸和成都谁能守更久,犹未可知!”
邓奉有守住上庸、房陵一年半载,甚至更久的自信,因为这两个地方确实太偏僻了,位于后世鄂西北山区,远离关隘交通,其境内山林四塞,地势险峻,在秦汉时,更是著名的“流放圣地”。
秦时,嫪毐、吕不韦的族人被迁徙至此,赵国末代君主赵王迁,也以房陵为最终归宿。
前汉时,平民贱奴犯法,多被撵到河西等地去,但地位较高的政治犯,则基本集中在上庸、房陵。
前汉一朝,共有十二位诸侯王被决定流放于上庸、房陵两县,从汉高祖刘邦长女鲁元公主的驸马赵王张敖,到汉宣帝时,那位疯狂盗窃古代帝王墓葬,又“杀无辜十六人,逆节绝理”的广川王刘去疾,最后一位,则是汉平帝时被王莽肆意打压的东平荒王刘立……甚至连当了二十七天的废帝昌邑王刘贺,最初目的地也是房陵,最后才被打发回老家,又破例重新封海昏侯。
至于被流放到此的落马官员,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邓奉、贾复的部下娶妻,往前追溯几代,居然多是外来的罪官后裔。这足以说明,想要逃出这两个县,殊为不易,若一味死守,外人想进来亦很难。
邓奉道:“上庸郡最重要的关隘,莫过于郧关,此地密迩武关,蔽翼汉中,亦通往南阳之喉嗌也,马援必取此地,而我面临两路夹击,不可硬守,大可放弃,退至上庸、房陵。”
“若将上庸郡比作一块肋骨,那郧关及沔水沿岸,便是唯一有肉之处,至于上庸、房陵,都是硬骨头!马援仗着牙硬,大可来啃啃看!我以三四千人守之,彼却要动用十倍之兵来攻,有这闲暇,还不如派去进攻公孙、刘秀。”
既然邓奉心意已决,贾复也不再劝,毕竟旧部中适应了当地生活,不愿随他继续冒险的大有人在,正好能交给邓奉照应。
数日后,上庸城外,二人作别,贾复将公孙述所颁的“上庸太守”印解下,郑重交到邓奉手中,朝他作揖,而后带走了上庸郡近半兵力:三千余人。
邓奉也默默遥揖:“就此一别,君文珍重!”
眼看贾复的队伍渐行渐远,岂料一匹赤马却去而复返,竟是贾君文回到了上庸城下,他奋臂对着邓奉高呼道:
“奉先且与南阳子弟守备于此,待一年半载后,贾复率军北伐,再临汉中,还望奉先见我旗号,能够统兵出山,你我再成犄角之势,互为表里,将七年前未竟之业完成:这一次,吾等定要打下武关,杀回关中去!”
……
对于离开上庸去投奔东汉,贾复筹划多年,自然也有详实的计划:四月上旬,他带着三千兵卒及旬月粮秣抵达房陵(今湖北房县)。
此地若往东行,便能沿着荆山北麓,抵达襄阳城西,那里如今被岑彭经营得如铁桶般,贾复这三千人,自然不会去送死。
若往南方直走,也行不通,贾复及其部下,会遇到一片广袤古老的原始森林,后世神秘的神农架,绝非人力能越过。
想绕开天险、敌人抵达目的地,只有一条路:从荆山、神农架间的狭窄小道穿行,前往一条名为“沮水”的河流,它在山林间奔腾数百里后,将在南郡首府江陵附近,汇入长江!
这条路绝非贾复的首创,早在战国时,秦将白起伐楚,在今日襄阳附近与楚军大战后,面对楚国集结全力的江汉防线,白起颇为聪明地绕到荆山以西,渡过沮河,这招避实击虚,彻底打乱了楚军的布防,让秦军轻松杀到了长江边,攻拔西陵,而后便是沿江东下,再战烧夷陵、西陵,辱楚之先人。
“既然白起三万大军走得,我三千之众亦能行。”
贾复早派人探查过路线,这里算不上大军坦途,但汉中、南郡的商旅经常往来,他们摸摸索索,终于在四月底粮食吃尽、雨季降临前,抵达了南郡境内。
刚到这,风尘仆仆自北而来,还没打明确旗号的贾复部就引起了当地势力的注意,最让贾复愕然的是,不等他们表明来意,让这座小乡邑提供粮秣补给,当地的啬夫、三老,就持着成家的半通印,跑来投诚,他们进了营门就昏头昏脑地朝贾复下拜顿首:
“小人等乃临沮县北乡啬夫、三老,不想天兵王师竟自北来,不胜惶恐,愿纳公孙伪帝印绶,投效大魏!”
……
这一幕让贾复哭笑不得,他立刻不客气地接过印绶,囚禁几人,而后带着兵卒直冲乡邑,赶在已经在墙垣上挂五色旗的豪杰见势不对,要关门前,突入县寺,将打算卖身于魏国的人统统斩首!
直到两日后,临沮县的蜀兵听闻北乡失守的消息后,匆匆派兵至此守备,却惊讶地发现,此地依然插着白帝旗。等他们小心试探,派人来见到贾复后,这才解除了误会。
原来是友军啊!
贾复虽然有心去投刘秀,但尚未与公孙述割席,名义上还是成家的“上庸太守”,等他抵达临沮县城后,见到了来迎的县令,遂板起脸来斥责他:“南郡防务,何以至此?我率客军过境,被乡人误以为是魏兵,啬夫、三老非但不为公孙皇帝守土,竟蜂起欲降,临沮乃江陵北门户,尚且如此,其余地方又将如何?”
临沮县令被逼问下,也说了实话:“贾太守,自四月初后,魏军岑彭部自襄阳南下,兵临江汉,日益逼近江陵城,翼江王大军只顾得上守备当阳,临沮县僻在郡西北,一日三惊,谣言四起啊!”
贾复见这县令惴惴不安,说不定他也有投敌的打算,毕竟南郡归顺成家,也不过六七年时间,被公孙述交给“翼江王”田戎镇守,相当于封地,本地官吏对君主的君主,自然没那么强的忠心。
目睹这情形后,贾复对南郡军心士气再不报希望,只自称道:“汉中已然克复,我奉公孙皇帝令,自上庸南援江陵!愿速见翼江王!”
这一席话,让县令稍稍安心,但贾复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并非有勇无谋,根据目前形势暗暗计较:“第五伦先令马援攻汉中,吓得公孙述倾尽巴蜀兵力,欲保北门户,而接着,镇南七年之久,轻易不懂的岑彭,就将大军南下江汉,看来这是第五伦的连环妙计啊!单靠翼江王田戎,绝对守不住江陵。江陵若失,西蜀成家,就将遭到魏国两面夹击,亡无待日!”
没想到自己能离开上庸,却还是脱不开这场大战的阴影。
旋即贾复的颦眉稍松,竟笑了起来:“但既然我来了,岑彭欲取江陵,便没那么容易!”
第669章 当阳
武德十年(公元34年)春末,岑彭的将号出现了微小的变化。
过去他是“镇南大将军”,顾名思义,主要责任是替魏皇看住南方一线,但近来在第五伦懿旨下,却成了“征南大将军”!
魏皇的制书里是这么说的:
“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
“襄阳之南,及于大江,至于南海,汝实征之!”
岑彭垂首应命:“臣岑彭,敬受命!”
在第五伦眼中,岑彭是魏将里最知大局的,过去几年,第五伦为了从容夺取青徐淮北、抵御羌胡,用兵耗粮太多,东、北陷入战争,其余地方就必须做出牺牲。于是乎,荆州就成了战线中最稳定的一环,换了吴汉、小耿,恐怕要叫叫嚷嚷,但岑彭却忍了下来,他将襄阳城打造得如铁桶一般;在西边,岑彭又加强了丹阳驻军,使上庸的贾复、邓奉无可乘之机。
最关键的改变,则是他将南阳改造得天翻地覆!前朝的豪强、刘秀老家的故人,被赤眉折腾一遭后实力大损,岑彭遂将其统统连根拔起,迁徙到北方。舂陵刘氏、新野邓氏的庄园成了军屯之地,其余土地分割成小块,租授给那些汉、新两朝凄凄惨惨的佃农和奴婢,田租低于过去,以赢取他们的支持。
这种改革是颇有成效的,魏军在南阳这片土地上,已颇得人心。
岑彭精心准备,蓄势七载后,第五伦松开了约束荆州军的锁链,终于愿让岑彭出击,“南线无战事”宣告结束!
接受新将号后,岑彭立刻召集幕府群僚,告诉亲信道:“陛下应允了我所奏兵略,决意先蜀后吴,依次扫平!”
具体到灭蜀上,岑彭向第五伦提出的建议是:南北水陆并发,如今马援已猛击汉中,横扫只是时间问题,并吸引了成家大部分军队集结巴山、白水关。岑彭便可趁势南进,夺取江陵,切断吴蜀联盟。进而向西攻克夷陵,入三峡击白帝城,再长驱直入江州(重庆),拿下巴郡。
一旦如此,蜀中的江山天险将荡然无存,公孙述腹背受敌,平原无险,困守成都,至迟到明年必将败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