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市皆修筑了高大的市楼,以便市吏登临其上,俯察监督全市。毕竟九市过去长安城内治安最差的地方,有组织的偷盗尤多,百贾苦之。
一位身材胖乎乎的黑衣官吏正意气风发地站在市楼上,扫视自己的辖区。
此人正是第四咸,宗室里除却第七、第八外,还有点能耐的也就这一位了。他家本就经商,给第五伦跑动跑西做了不少事,苦苦等了半年后,终于得了点实职,做了“京司市师”,麾下有东市令、西市令,专管长安贸易。
第四咸对东西市太熟悉了,数十年营生,他都往来于长陵与此地之间,想当年此处颇为热闹:专门出售酒水的是为酒市,各地酒类应有尽有。出售各类食物的是食市,这里可以见到食肆、狗屠,熟食遍列,殽施成市。食市隔壁则是香市,来自南方的菌桂,来自西域的异香,散发着别样的滋味。
当九市开场之际,货别隧列,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阖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各个市集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时不时会被堵住。
第四咸替第五伦卖煤球那几年,不知多少次抬头仰望市楼上的五均司市师,也不知给东西市令陪过多少钱帛好处,如今终于轮到他来发号施令了!
可如今东西市的现状,却让第四咸高兴不起来,持续了半年的战乱动荡后,市场凋敝得让人心疼。外地客商不见踪迹,三分之二的贩夫或死或逃,更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去入了行伍。
第七彪带人巡至此处,第四咸下了市楼来见他,言语中难免抱怨道:“巴蜀商路断绝,要靠南方菌桂供货的香市彻底没人了;去年冬天长安大饥,狗都被吃完了,屠夫们无牲畜可杀,肉市自然也开不起来;连带着食肆也大受影响,偷抢频发,谁还敢在市场卖食物?刚摆出来就被饥民一拥而上,抢夺一空了。”
所以想要像第五伦要求的那般,在一年内,让两市恢复过去繁荣,首先就得将治安管好,公然的抢劫会被处以重典,偷儿稍稍宽松点,打发去城外干苦力修沟渠。
第四咸讥讽道:“最兴旺的,反倒是人市。”
卖儿卖女太常见了,第五伦甚至不好立刻取消这种罪恶的交易:人口贩卖是因为实在是没吃的,明面上禁止了,也会转入地下,无济于事。最紧要的是恢复长安的日常供给,募饥民去上林县屯田,令百姓不卖儿女老婆也有条活路,这才是掐断源头的办法。
有了第七彪的兵卒作为靠背,第四咸一点点将所剩商贾召集起来,宣谕魏王政令。
“魏国官府车队,会优先从渭北运来粮食,从上林送来薪炭,从河东送来盐,以满足长安百姓日常所需。”
第五伦给商品划分为几种:必需品、消费品、奢侈品。必需品要尽全力保障,粮市、薪市、盐市、布市要先搞起来。作为消费品,酒市也可开张,但年内只准由官府酿的果酒入市,限量供应,中尉和京兆尹要加紧巡逻,发现私以粮食酿酒要处重罚!
让市坊商贾们稍稍安心后,第四咸还告诉了他们一个大好消息:“大王还说了,今年之内,贩夫贩妇来东西市贸易,关市讥而不征!”
……
未央宫宣室殿中,第五伦正在查看京兆尹、司市师送来的奏报。
“想要重振长安东西两市果然不容易,事到如今,只能靠官府强力干预,将商贸的底子重新打起来。”
这东西市更像是一个大批发市场,大宗货物贸易在此进行,再由贩夫贩妇将散货带到城内外各里闾的小市卖出,没有他们,整个长安就是个死水池塘。
任光等人以为第五伦对商贾苛刻,其实不然,他要打击的是发国难财的巨贾,贩夫贩妇的小本生意,以后会进行鼓励。毕竟船大难掉头,商业光靠官营的话,王莽时代搞五均六筦最终失败的教训已经足够深刻了。
这次再入长安,第五伦比上次从容了很多,不论是官员队伍,还是治理经验,都不可同日而语,不再是一团混乱无从下手,而是百废待兴!
而第五伦,也接到了两条来自东方的奏疏。
“国尉、骠骑将军马援,于一月时强渡白马津,烧绿林乌巢粮,解濮阳之围,又追至官渡,大败绿林淮阳王张卬,歼敌三千?”
这场仗听起来很耳熟啊!第五伦一直担心自己在与陇右交战,忙着整顿内政时,东边会有问题,这下河南的绿林军也遭重创,更过不了河了,这叫第五伦放心了不少,只笑骂道:
“就你马离谱!”
而魏地耿纯的那份急报,更让魏王在意。
第五伦这才知晓,正月时,北汉,出了一桩大事!
第355章 舅慈甥孝
时间回到去年腊月底,魏郡府邸内,耿纯正把玩着一份请帖,神情颇为纠结。
耿纯现在的身份很特殊,他不仅是魏国“左丞相”,封聊城侯,邑四千户;同时也接受了北汉嗣兴皇帝“刘子舆”的丞相之印,封“宋子侯”,邑万户。
因为河北三刘巴巴给第五伦送去相印,奈何人家没接啊,随着刘伯升入关战死的消息传来,三刘也明白第五伦已经坐大,对复汉毫无兴趣,遂改变了策略。
不论是赵王刘林,还是耿纯的亲舅父真定王刘杨,都开始不断派人游说耿纯,希望他能弃魏而归汉。
耿纯颇为不安,前段时日马援驰援濮阳抵抗绿林,耿纯特地跑去黄河边见他,对马援苦笑:“在魏王面前,举报我的谤书应该一箩筐了罢?”
马援却不以为然:“魏王撤你职,召你回朝了?”
“这倒是没有。”耿纯几度上书请求调离魏地,但第五伦一直不允,这地方少了他,别人根本守不住。
马援又问:“你附在信中的印绶送去渭北后,回信如何?”
“原封不动送回。”耿纯如今是同佩汉魏相印了。
“这不就行了。”马援大笑道:“大王在关中建国,却立国号为魏,这魏指的是河东西魏么?不然,指的是河北魏郡也,此乃起家立基之地,他是在用这国号告诉你我,第五伯鱼,没有忘本!”
话虽如此,但随着时间推移,耿纯连虚与委蛇都很难与赵王做下去,刘林数次要求派兵来接管魏地,越来越不耐烦,耿纯只能找各种借口搪塞。多亏河北三刘心不齐,加上有铜马等盗寇在侧威胁,刘林才没南下击魏。
时不我待,耿纯必须做出选择了!
“兄长唤我何事?”
他的弟弟耿植前来拜见,耿纯将手里的请帖交给他。
“吾等的从母姊妹要成婚了。”
“是圣通么?”耿植感觉有些诧异,看了请帖和刘杨的信后,果然如此。
耿纯的母亲姓刘,乃是刘杨之妹,而刘杨另一个妹妹,嫁给了常山郡大姓郭氏,有女名郭圣通,今已及笄。
刘、郭、耿,乃是河北豪强圈子的联姻关系,耿纯兄弟少时常去藁城郭家做客,与表妹关系不错。
而如今,刘杨却要将圣通嫁给嗣兴皇帝刘子舆,这又是一场政治联姻。
耿植觉得这是将表妹往火坑里推:“但有传言说,那刘子舆根本不是孝成皇帝之子,而是冒充啊……”
这传言就是耿纯让人散播的,但这位刘子舆也是奇,凡是见了他的旧汉官僚,包括鲍永在内,都因其谈吐礼仪颇有皇家之态,而信之不疑。
耿纯摇摇头:“舅父想必也信以为真,做了决断,那就不可更改了。”
他笑道:“既然是圣通成婚,吾等作为亲戚,岂能不去帮衬?但如今马文渊正在大河鏖战,我离不开魏地,你且替我跑一趟……”
他抽出一封反复琢磨后写就的信,交给耿植,对弟弟低声叮嘱:“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舅父!”
……
“北汉”的首都,已经迁到了襄国(邢台)。
作为古代邢国之地,此处西带上党,北控常山,还是冒名刘子舆的王郎劝赵王:“襄国乃是河北之襟要,依山凭险,形胜之国,我望气发现,若得而都之,霸王之业也!”
此处确实比邯郸更安全,但这数月以来,赵王刘林的心中却越发不安。
北汉在八月初一建立,本质上是赵王、真定王、广阳王三刘联合的政权。这之后数月内,地盘扩张最迅猛的是刘杨,一举拿下了太原、雁门、代郡,加上其基本盘常山、真定国、中山三地,实力极剧膨胀。
反观赵王刘林,不过控制了邯郸、广平、巨鹿而已,只占了人口较多的便宜,实力位居第二。
排在第三的则是广阳王刘接,他控制了广阳郡(北京)和涿郡。
名义上归附北汉的上谷太守耿况、信都太守李忠、和成太守邳彤、上党太守鲍永,都是新朝旧官留任,除了鲍永坚定效忠刘子舆外,其余都不太听刘林的话。
所以如今赵王有些尴尬,他才是政权的肇造者,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号令却不行百里之外。
原本刘林是这么打算的:“待击破铜马,收编其军,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孤再挟天子以令诸王,以冀幽两州甲兵,南取魏郡、河内,以窥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