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听耿纯和马援这些时日观察可知,西门氏做事和第五伦很像,乐善好施,扶持孤寡,甚至还愿意替官府接纳部分流民……
站在道德评判层面上,西门氏绝对是在第五伦应该在名单里打√的“好豪强”。
可若站在利益层面上,又可以这么理解:“支持我的就是好豪强。”
“反对我的就是坏豪强!”
到了二千石这个位置,掌控一郡后,好坏善恶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什么叫对,什么叫错,第五伦以后得好好掂量了。
眼看第五伦颦眉思索,耿纯还以为他仍在忌惮西门氏,遂低声给第五伦提了个主意。
“其实伯鱼想要西门氏倾力合作,也有一个办法,过去一些二千石初赴任巨鹿时,屡试不爽。”
“什么办法?”
“结姻。”耿纯的笑不怀好意:“你已有正妻,但大可娶一个西门氏庶女为妾嘛,如此一来,你与西门成了亲戚,利益攸关绑在一起,行事便方便多了。”
开什么玩笑,我第五伦是那样的人么!第五伦还真犹豫了一下,不过……
他也知道耿纯是在瞎起哄,二人目光看向马援,别忘了,第五伦可是带老岳父赴任的。
万一将马援气跑了,那再给第五伦一百个西门氏都无法挽回损失。
更何况,第五伦还是有些不服气,他若这么容易就妥协退让,仰豪强鼻息行事,做他们的傀儡木偶,那简直是穿越者之耻啊。
“打不过就加入是没错。”
第五伦暗道:“但我想再斗一斗,最后让识时务者主动加入我,而不是反过来!”
……
第五伦的理想倒是挺不错,但现实确实很骨感。
八月中旬,姗姗来迟的冀州牧和冀州牧监副终于抵达魏成郡,与第五伦完成了交接手续,牧监副和五威司命的官吏,一起押送李焉和严春返回常安。
随着治亭郡卒被“礼”送离开,耿纯带来的百多骑亲随也北返后,第五伦赫然发现,这潮水退却后,裸泳的人,原来是自己啊!
第五伦算是体会到空降郡尹的难处了,尽管他靠着尚书斩马剑,处死李焉铁杆党羽数十人,杀得邺城门口鲜血淋漓,头颅挂到城头制造恐怖来威慑宵小。但豪强表面上敬重他,实际上恐怕也没当回事——这种场面,他们见得还少么?
第五伦不由和马援抱怨道:“丈人行,眼下的情况是,我政令不出邺城啊。”
本想得到马援宽慰或支招,岂料马援直接给他补了一刀:“伯鱼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马援道:“放眼城中,守备城门的郡兵从军吏到士卒,都是豪右的人,有谁听你号令么?邺城百姓会因为你逮捕为政十年颇为宽和的李焉,而忽然爱戴你么?”
第五伦哑然失笑:“所以,我现在是政令不出郡府?”
“伯鱼太自傲了。”
耿纯也一起来补刀,比划着门外,压低声音道:“郡中属吏分曹治事,为首者功曹掾,掌握官员进退升迁之权,西门氏自任;权重者贼曹掾,可练兵保郡,缉捕盗寇,有武安李氏担当。”
“其余诸曹,但凡是重要位置,皆有来自各县的豪强子弟充当,彼辈同气连枝,互为姻亲,只当郡尹是傀儡,明里敬你是二千石,暗地里只把你当黄口孺子。”
“没错。”
马援伸出小拇指,比划着这小小厅堂的方寸之地,揭穿了这个残酷的真相:“伯鱼,现在你虽为二千石,可实际上,政令根本出不了这间小屋子!”
……
第148章 搭班子
第五伦、马援在基层做过掾吏,分别是户曹和督邮,耿纯也在大司农为元士,跟各郡基层诸曹打过交道。
所以三人对郡一级行政机构的理解,不会像长于宫室的皇子、死读圣贤书的儒生那般天真,以为腰挂二千石之印就能随意发号施令。
“郡尹和郡尹是不一样的。”
根据郡二千石的权力与对本郡的控制力,大致可以分为五层:
一、政令不出办公室。
二、政令不出郡府衙。
三、政令不出郡首府。
四、政令遍及全郡各县。
五、政令跨郡而出,开始向外扩展影响。
有的郡尹虽然干了很多年,却始终是豪强的傀儡,是受气的小媳妇,诸如列尉的张湛,他在第二层;李焉稍微强点,到达了第三层,可没想到还是被豪强牵着鼻子走。
这世上也有不少到达四层的二千石,在郡中说一不二,诸如那个服毒自杀未成的王闳,别看他如此狼狈,能力还是在的。
至于能到第五层者,第五伦只见两位。
其一是送扬雄归葬时,宴请过他们的蜀中导江连率公孙述。
还有一位,便是冀平(北海)连率田况,此人业务能力极强,颇受王莽赞赏,田况不仅能控制郡中实权,可发男丁三四万人抵御起义军,且他的名望和政令开始超出冀平,向整个青徐地区扩展。
“能做到那种程度,公孙述、田况皆是一时人杰啊。”
二人的区别是,公孙述闷声发大财,而田况十分高调,但凡有点政绩都兴冲冲往朝中报。
第五伦心生感慨,他呢?别说与公孙、田二人比肩,连张湛、李焉都远远不如,政令不出办公室,还在第一阶段,实在是太惨了。
若是换个地方,诸如关中、北地,第五伦在那边已有基础,起步绝不会这么艰难。可这魏成郡的任命来得突然,他人生地不熟,亏得还会讲当地方言,又带了耿纯、马援两个帮手,否则更得抓瞎。
随着常安的朝廷都朝不保夕,大员们只凭腰间的印绶,如何能让地方实力派心悦诚服呢?多得看豪强脸色行事。
耿纯提议联姻,虽是玩笑之言,但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很多郡尹都这么干。但第五伦想站着把权拿了,这世上充满矛盾,人与人,团体与团体,阶层与阶层,越是想将复杂的矛盾用妥协的法子简单化解决,遗留的祸患就越大。
既然决定不走捷径,那第五伦在魏成的权力场上,注定要打许多恶仗。
“地皇四年之前,我要从第一层进及第五层,将全郡军、政、财大权控制在手。”
第五伦给自己定了一个大目标,当然,前提王莽不要又脑子抽风乱发调令,容他慢慢发育干满一年半载。
既然目标已定,第五伦也罗列了自己要做的事,第一步是要控制郡府诸曹。任何事情都要由人去落实,他势单力薄,手下除了耿、马外,没有可用之才,再好的计划都得抓瞎。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
“搭班子!”
……
第五伦做任何人事任免,都瞒不过郡功曹西门平,而啊事无巨细,每天都会回禀在城外十二渠边庄园中的老父亲,西门延寿。
“新来的小郡守又做何事了?”西门延寿也做过郡官,年纪大后让儿子接手,自己则沉迷在漳水边上钓鱼,一次次甩钩,总能有所得。
西门平纠正他的称呼:“父亲,是郡大尹。”
“叫习惯了,改不了。”西门延寿快七十了,大半辈子生活在前汉,对新朝的种种新规矩他嗤之以鼻,连双名都懒得改。遥想汉朝宣、元时,什么延寿、彭祖、千秋都是极流行的名字。
西门延寿在钓鱼之余,也常跟儿子分享官场经验:“我这一生,一共跟十九个郡守打过交道。”
“他们当中,六个是愚昧不可救药的酷吏,十二个是愚昧不可救药的儒生。”
“还有一个呢?”
西门延寿再度落杆:“只有一个,是能让我敬重的循吏。”
酷吏是豪强最畏惧的人,他们武健酷烈、残暴严苛,政令更改频繁,对郡中豪侠动辄打杀。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嫉恶如仇,而是为了迅速出政绩,得到“治剧”之名,甚至不惜掀起冤狱,诛杀甚众。好像把豪强统统干掉,这腐朽的世道就当真能好一样。
不过这样的酷吏,随着元成之世到来,是越来越少了,偶尔出现一两个,单枪匹马赴任,也不再像前辈们那般,能斗得过豪强了。
与日俱增的是酷吏的反面,儒生。他们多是依靠五经上位,在此之前连县令、曹掾都没当过,对治理地方一窍不通,平日袖手大谈圣人之道,带着雄心壮志想在地方推行孔子中都之政,到郡后却两眼抓瞎,面对错综复杂的形势、堆积如山的案牍,不知如何着手,慢慢地理想消磨,就变成尸位素餐、垂拱而治的官儿了。
西门氏就喜欢这样的二千石,他们把持地方曹掾吏政,很快就能将其驯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爱财的送去钱货、爱名的恭维吹捧、好色的与之联姻,贪权的则用繁杂案牍压垮他们。
前任大尹李焉就属于儒士,西门氏与他合作愉快,可不曾想李焉萌生了复汉的念头,西门氏本想坐观成败,毕竟这世道沉沦至此,王师和流寇不管来的是谁,都会毁掉豪强的一切,必要时刻,得由魏郡人保卫魏地。
可观察了一段时日后,发现李焉沉迷定制,难成大事,西门氏立刻抛弃了他,主动举报。
如今西门延寿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二十位二千石,也是最年轻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