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计划得太长了,第五伦让人种苜蓿,只是顺手为之,他心道:“吾等在县北也呆不长。”
而这时候,数日以来消失不见的第五福和几名亲信私从也回来了,面带喜色。
”找到了?“
“见到了!”第五福当初在细柳亭,是见过那两人的,简略叙述了他的见闻。
“这苦水河上游乃是甜水,二君便带着百余户不堪王师残虐,官府盘剥的人家住在山中,在河谷中种着点贫地,养着数百头羊,扎了一个营寨,有板屋数十间,壮士百余人,皆有马匹,来去如风。”
第五伦越听越奇,马援确实是有本事啊,孤身一人来此不过一年半,就拉起一支队伍来了。
他笑道:“文渊、君游可答应来与我相会?”
“万君听闻宗主来了特武县,十分欣喜,就要随我过来,但马君却止住了他,要宗主去苦水河中游滩涂上相见!”
……
是夜,第五伦的土屋里久久亮着灯,等到士卒们都熟睡后才熄灭,与第五福及几个亲信出了营垒,骑马沿着苦水河南行。
幸而今夜月色大明,草原并非一片昏暗,远处有萤火虫群翩然起舞,甚至还有野狼出没时绿油油的眼睛!
只要马速放慢些就行,唯一要提防的,就是鼠兔打的洞,在草场上驰骋的汉子多是被它们阴到,马失前蹄将骑手甩出,丢了性命。
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后,已经远离农区,遥望苦水河滩上,一片歪歪扭扭的胡杨林边缘,确实亮着说好的三个篝火,第五伦也让人点燃松明,亲自举着晃动了三下。
对面也晃了起来,这是第五伦令第五福又跑了一趟后,与他们约定的信号,整得像模像样,还真有点王师内奸与盗匪勾结密会的味道了。
等到近处时,在月光和火光中,第五伦一眼就看到激动地迎上来的那人,正是万脩!
“第五君!”万脩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就下拜顿首:“不曾想今日还能再会!”
“君游别来无恙。”第五伦大笑着扶起万脩,他听第五福说,那些生活在上游的“盗寇”中,万脩就是二当家。
二人也来不及寒暄,就往胡杨林中走去,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正在那烘着手,火光映出他须发漆黑,眉目容貌如画,一如往日,正是马援!
“文渊……”
第五伦笑着要上前与马援来个熊抱,岂料马文渊却不假颜色,伸手制止了第五伦。
“且不急着叙旧,有件事,你我要先说清楚!”
第五伦心中咯噔一下,难道他打人家女儿主意的事,已被马援知道了?
万脩见气氛有些不对,劝道:“文渊昔日不是常感慨,说若是伯鱼也同来,一道驰骋塞上就好了,为何今日得见,却这般作态?”
然而马援一脸肃穆:“君游,这是大是大非,必须问清楚。”
他盯着心虚的第五伦道:“敢问伯鱼,汝等大军从威戎郡开来,名为王师,然则一路上烧杀抢掠,所过多所残戮,甚至有人从安定逃到此处来投我,这些事,你身为军中一员,可有参与?”
第五伦恍然,原来是为了此事,确实,马援虽然是官二代,却也是一位心怀正义的丈夫,否则就不会拼着官不做,硬要放了万脩,与他亡命江湖。
而吞胡将军所部在沿途两个月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天怒人怨。
第五伦笑道:“我参与了。”
万脩大惊:“伯鱼休得乱言。”
马援则摇头道:“当真如此?伯鱼变了啊。”
他手中扶着腰间的刀,估计已经犹豫着,要不要当场手刃第五伦了。
“我确实参与了。”第五伦大声道:“在大军临行时,我为免麾下猪突豨勇疲惫倒毙,推脱了随兴军同行的机会,只作为踵军跟在最后方。“
”于是一路上,尽见兴军司马董忠、汝臣纵容士卒,残虐百姓,他们比匈奴人还要凶狠,真是匪过如梳,兵过如蓖,王师一过,直如剃髡!“
“我目睹沿途惨相,却早就来不及制止,倘若当初接下随兴军同行的职责,或许还能拼了这条性命,拦着董忠、汝臣二人。”
他声音低沉下来:“所以,我亦凶手!”
第五福不忿,在旁嚷嚷道:“我部踵军在路上时,有宗主三令五申,别说杀人抢掠了,连百姓一根毫毛都未侵犯,连踩了田里的青苗,宗主都要割发向当地百姓谢罪,汝等不信,便派人去路上随便一个县乡问问!”
马援与万脩面面相觑,马文渊收了刀,走过来朝第五伦长作揖:“马援竟是误会伯鱼了,我就知道,伯鱼绝不会滥杀无辜。”
“且不急着这么说。”
第五伦仍然道:“路上发生这惨绝人寰之事,我亦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他开始讲述起自己亲眼目睹,兴军董忠、汝臣部的种种暴行,可比马援他们道听途说残酷得多,说得众人义愤填膺,说着说着,连第五伦自己都愤怒起来,一拳打在胡杨树上。
“汝臣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却被吞胡将军委以重任,驻扎在县南搜粮,数万百姓本就有七亡七死之忧,眼下恐会再度遭他荼毒。此事,决不能就这样算了!”
万脩还没听明白,倒是马援露出了笑:“伯鱼想做什么?”
“我想要……”
第五伦手指漆黑的夜幕,唯有皎月如同皇天上帝的眼睛扫视世间。
他掷地有声:“替天行道!”
……
第92章 第五纵队
特武县临河乡大门紧闭,矮墙后尽是探出头来观望的乡人,手里持着的兵器和农具不敢露出,墙外是数百名猪突豨勇。
而乡啬夫则站在望楼之上,尽量客气地对不速之客拱手作揖:“这位军司马,去年不是才收过一次訾产之税么?怎么又收。”
亲自带着大队人马来搜粮的汝臣笑道:“你这啬夫实在不懂事,今日吃了饭,明日就不吃?去年交了租赋,今岁就能免了?“
乡啬夫大惊:“如此说来,这竟成常例了?”
汝臣道:“这我倒是不知,只是与县宰核对各乡户籍,汝乡中一共两千户,口数近万,要缴纳訾产十分之一的粮秣,以供军用。“
他算数挺好,当下掰着手指算道:“全乡总不可能都是下户吧?财富至少有两千万,两百万钱换成粮食,便是一万石。给汝等十日时间,速速筹集万石粮食交出来。”
乡啬夫叫苦不迭:”军候,按照市价,米石四百,只需缴五千石啊!怎么还翻了四倍!“
汝臣板起脸道:“我用的是五均官所定的平价,米石两百,恒而不变,谁与你算市价?若是哪天粮价猛跌到米石百钱,难道你还想多交?“
话虽这么说,可是个人都知道,十多年来,米价是越来越贵,哪还有跌的时候——不对,还是有的,那就是每逢秋后农民急着换钱交赋,五均官那所谓“恒定不变”的粮价就会猛跌,恨不得白买农夫手头的粮食。
临河乡这一幕,也在县南其余几个乡上演,再度訾民,还真不是汝臣胡编乱造,而是来自朝廷的诏令。
据说是去年訾民之后,东方翼平(北海)连率田况上奏? 指出郡县訾民不实? 地方经常少报瞒报,这是在欺骗皇帝陛下啊!
难怪去年的訾税收益不大? 王莽恍然大悟? 认为田况忠言忧国,进爵为伯? 赐钱二百万。
然后便从善如流,决定今岁再收一次财产税? 三十税一。还是在青黄不接的时节? 缘边各郡摊派了百万石粮食,以补给大军进攻匈奴。
当然,到了军司马汝臣这,三十税一就摇身一变? 成了十税一。
富庶些的乡邑咬咬牙? 凑出了粮食,贫穷一些的里闾则怎么也挤不出来。秋收已过,夏收还早,陈谷都吃得差不多了,若是将压缸底的那点粮食交出去? 百姓就只能去外面啃野草。
“汝等让本司马很为难啊。”
汝臣坐镇营地,清点过各乡交上来的粮食后摇头叹息? 这和他索要的数目还有差距,据说还有一些穷里闾拒绝交粮? 看来边塞的民众还是太朴实,在关中? 都是豪强富户联手官吏? 将粮食摊派给穷人? 只需要弄得几十户家破人亡,粮食自然就有了。
就这样,让缘边鸡飞狗跳的搜粮开始了。汝臣依靠吃空饷、克扣伙食养着的那百余名精锐,披甲带剑,如狼似虎地一家家闯入,摔釜砸盆,翻个底朝天,将每一粒粮食都搜出来,顺便还没收了一些精致的器皿。
乡民百姓不敢拦阻他们,忍气吞声,老人跪下磕头哀求,妇孺们哭声不绝,丁壮则恨恨看着咬牙切齿。争夺推攮过程中,士卒甚至把抵抗抢粮的农夫杀死。
而遇上确实交不出粮食的人家,汝臣直接让手下把人抓回来,他营中正缺壮丁。
“简直比匈奴还狠。”万脩头戴斗笠,扮作一个农夫,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切齿,他身在关中时,尽管也目睹官吏索粮,但远没有缘边猖獗。
他和马援在北地落草这断时日,先是两个人逍遥自在,慢慢地干了几次痛揍税吏,打抱不平的事后,吸纳了一些穷苦人投靠,最初几户,慢慢十几户,几十户,直至今日上百户,连马援都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