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好行军期限后,便是分配各部位置,毕竟两个校尉加起来万余人,而道路狭窄,不可能一窝蜂前进,总有先后之分。
韩威在军中多年,还是很熟悉这些基本常识的:“军分兴军、大军、踵军。兴军在大军之前一日而行,作为前锋开道。踵军在大军后而行,护我后路,同时收捡掉队之人。”
他点了最倚重的军司马做了兴军,又道:”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须得有一营猪突豨勇,与我兴军同行,不知梁丘校尉麾下,可有勇锐之士主动请命啊?”
韩威也不等人起身,却点了麟弁者的名:“第五司马,你前些时日,可是当着陛下的面,在三军前出尽了风头,麾下士卒被评为最有秩序,可愿担此重任?”
营内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有羡慕也有嫉妒,倒是第五伦不紧不慢起身,韩威这才看发现,他右手胳膊吊在白色的麻布上,看上去似是折了,腿脚也一瘸一拐的。只走到大帐中央,咬着牙勉强下拜。
韩威诧异:“第五司马这是出了何事?”
“近来新得了一套鞍鞯,试马时不慎摔了。”第五伦满脸羞愧:“将军重任,下吏本应领命,只是我如今手脚不便,恐怕要养上数月,若与兴军同行,唯恐耽误军情。”
“躺在辎车上让士卒拉着不就行了?”韩威不太高兴,板下脸道:“大丈夫为国效命,难道会因为些许小伤而退缩么?”
这要看是哪国了,若是两千年后,国家有召,再怕也得咬着牙上,可若是要为你大新抛头颅洒热血……
第五伦宁可做个胆小鬼。
他叹息道:“敢告于将军,不止是身体不允,下吏竟在大军开拔前坠马,此不祥之兆也。我恐怕和李广一样,是个数奇之人,岂敢再做兴军?我殒命于道也就罢了,就怕坏了将军大事。”
此言说得营内众人颔首不已,第五伦这是有依据的,他翻阅严尤所注兵法时,发现除了行军布阵外,里面还有大量关于祭祀、禳祷、诅咒、厌胜的花活,却是属于“兵阴阳”的内容。
比如挑选什么样的人做前锋,是很有讲究的,第五伦临行之际坠马,有些不太吉利,确实不适合做前锋。
韩威只好作罢,暗道:“本以为第五伦主动请缨,和我一样是个勇者,可以提携他一番,吾等一同出塞奋击匈奴,岂料却是个数奇胆小之辈,惜哉!”
吞胡将军心里仍有些不高兴,扫视营内冷笑道:“既然第五伯鱼不愿当鸡头,那就让他做牛后罢!”
……
倒是第五伦,一瘸一拐回到自己营内,只剩下第七彪、宣彪等人时,伤却立刻好了过来。
原来的这是学战国时的秦相张仪,堕车坠马啊!
宣彪很关切地问道:“司马,吾等被安排到了哪一部?”
“随踵军同行。”虽然被怒其不争的韩威一杆子撵到后头,第五伦却笑得可开心了:“后大军一到三日而行,吾等可以多休憩数日,再不急不缓上路了。”
第七彪重新进入行伍后,对功名还是有几分渴望的,有些不理解第五伦为何要佯装坠马示弱,嘟囔道:“宗主,这其实是个好机会啊,若能作为兴军,得了韩将军青睐,往后说不定会向朝廷进言,提拔你做校尉!”
第五伦摇头:“我现在的本领,能治得了一营,却治不了一曲,去奢求高官厚爵何益?”
他解下胳膊上的吊布:“兴军必须赶在大军前一日,若是路上遇到道路损塞、桥梁破损,还得临时修葺,而正卒们一向瞧不起猪突豨勇,重活累活肯定都扔给吾等来做,到了地方还要为彼辈张罗饭食。”
正卒倒是轻装上阵保持战斗力了,但他们这些羡卒却得累死。
虽然不管分到哪部,这些事都免不了,但随兴卒而行压力最大。
“兴军为了赶得及时,每天要走的就不是四十里,而是五十里了。正卒多备车马,而猪突豨勇们呢?只有两条腿,还要推攮辎重粮食。若是赶不及兴军耽误了军情,必遭申饬,若是强行赶上,以营中士卒的体力,两个多月下来,恐怕将有一半的人横死于道!”
诚然,也有其他军司马宁可多死点没用的猪突豨勇,也要得到韩威赏识,但第五伦不需要,他很清楚自己参军是为了什么。
第五伦严肃起来:“我宁可不要这所谓的将军器重,也要让麾下士卒少些死亡!”
第七彪不敢再言,而宣彪则被第五伦此为感动得快哭了。
到了开拔前一日,虽然第五伦假摔的事不敢宣扬,但他为了让士卒不要太劳累暴毙而拒绝兴军,随踵军而行的事迹,却在营内传开了。
八百猪突豨勇更加庆幸自己遇上了这样一位主官。
随着金鼓齐鸣,前锋兴军的旗帜已经出发,有位羡卒的军司马积极请命,顶替了第五伦的位置随他们前行。
那位军司马倒是趾高气扬骑在马上轻轻松松,可他身后的猪突豨勇,却只能在正卒刀兵的威胁下,绝望地跟上。
他们的模样,正是本营数月前的状态:其状也,皮包骨骼,瘦若枯材,如以“鹄形菜色”四字去形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俨若骷髅,活似鬼样。
其衣也,除下身穿着几块破布片聊以遮羞外,上身悉被以极其单薄的稻草蓑衣,草鞋无袜,甚至还有打赤脚的。
其色也,早被太阳晒得一身黝黑,难见其真正皮肤,惟有两个白眼仁在翻动。
其行也,你拉着我,我扶着你,纵未用绳捆索穿,则天然连成一串,颤颤抖抖,推攮着辎重,蹀躞蹒跚而行,一旦慢了半步,正卒手里的矛杆就重重地打过来。
猪突豨勇们只好像畜生一样前行,唯一的希望,就是用自己的一日劳苦,能换来一口所推车乘上的粮食。
第五伦麾下的士卒们围在门边,心有戚戚地看着这一幕,而午后时,他们还收到了第五伦赠送的大礼。
那是八百多双结实的布履,由第五伦亲自巡营时,按照大、中、小不同规格,分发到每个人手中。
士卒们接过履后,下拜千恩万谢,过去,他们的衣履多被军候、士吏克扣,甚至直接不发。
可自从第五伦来后,不仅衣履如数发放,这趟远行前,第五伦还自己掏钱从茂陵购买,附赠每人一双,按照市价,起码花了四万钱。
第五伦心中却有一笔账:“四万钱,可能救下四百人的腿脚和性命,值不值?”
肯定会有人笑他: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但第五伦只觉得:“这世道,还缺严苛、残暴的将军么?”
“要比这些,我再狠下心,都比不上其余校尉、军司马,比不上韩威,更比不上关中的奴隶主们。”
“要想得人心,只能反其道而行。”
接过履的猪突豨勇们都朝第五伦稽首下拜,千恩万谢,第五伦只对他们说道:“此行遥远,我知道诸君没人想去,但正卒在侧,有脱逃者可能会被直接射杀,死路一条。”
“反而是到了新秦膏腴之地,还有活路。”
“所以本司马希望,靠着这多出来的一双履,每个人,都能相互扶持,一起走到边塞去!”
“若有不幸死亡,本司马也会将他安葬于道,竖一个木牌,写上他的名。”
第五伦朝众人作揖,而众人则朝他下拜,一个本是猪突豨勇们说笑时传的词,从他们口中说出,成了这八百猪突豨勇共同承认的名号。
“诺。”
八百个声音齐齐道:“吾等乃是第五司马麾下的兵,吾等是……第五营!”
……
第88章 刁民
张鱼在第五伦帐中侍墨,偶尔会看到宗主白日行军后,乘着天没黑透,持笔画着地图。
小张鱼凑过去观望时,宗主还指着那些山川道路对他说道:“张鱼啊,吾等现在位于京尉郡,沿着泾水往西北方走,白日隔河遥望那座山叫甘泉山,甘泉宫就建在那,泾水对岸便是吾等的家乡列尉郡。”
他害怕泾水,数年前就是那场水灾,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遭受灭顶之灾,而如今说到家乡二字,张鱼第一想到的不是早就被冲垮的儿时居所,而是收容了他和朱弟的第五里。
几年的流离失所让他们忘了家的感觉,倒是在第五里重新找了回来,刚开始时名为帮厨小弟,但那些庖厨里剩下的下水、角料,随意烹煮后,多进了他俩的肚子。原本瘦弱的二人个子蹿了不少,张鱼现在努力曲臂,甚至能找到一小块肌肉了。
而那些全里人参与的祭祀、欢庆,也加强了他们的归属感,张鱼甚至恨不得自己也姓第五,省得第五福总用高人一等的眼神看他。
到了次日继续行军时,等到队伍在泾水边休憩时,张鱼便将昨日刚学到的东西显摆出来,告诉猪突豨勇们,对岸就是列尉。
“是家乡。”
除了少数因欠了訾税被迫沦为壮丁的农夫面带眷恋外,其余奴隶出身的人却面无表情。
张鱼立刻就明白了,他们并不想家,列尉留给众人的记忆,除了鸡鸣就要开始的苦活、主人的训斥外,就只剩下身上的笞迹了。
“军营里虽苦,但至少伯鱼司马来后这个月,我还没挨过鞭笞。”臧怒满意地如是说,想要激起袍泽们对第五伦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