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的问题是,高拱肯放自己一马吗?
今天上书请辞,是徐阶的一次试探,试探出了隆庆帝倒是没有赶尽杀绝的念头,但高拱呢?
徐阶看了眼保持沉默的长子,虽然钱渊是你的女婿,但这些年下来,随园和徐党早成了死敌,徐阶暗中算计随园也不是一两次了。
钱展才虽然年轻,亦有赤子之心,但看看这些年他的手段,狠辣决然不让严东楼,这样的人物会因为翁婿而留手?
徐阶叹了口气,如今是骑虎难下啊,就此退隐,也未必能安享晚年。
所以,徐阶已经有退位的念头,但现在他不能退,他需要一个承诺。
钱渊远在东南,随园其他人是坐不了主的,但高拱就在京城,想到这儿,徐阶招手让儿子近前,低低说了几句。
……
距离这儿不算太远的屋子里,徐渭终于见到了已经入京两天的钱渊。
久别重逢后,两人直接略过寒暄,互相将东南、京城两边的局势细细的说了一遍,虽然一直有书信来往,但钱渊入京途中行踪不定,已然好些日子没联系上了,而且很多细节也不能通过书信描绘。
听到高拱终于服软的消息后,钱渊终于放下心。
而徐渭也终于弄明白了困扰他两天的疑惑,为什么周天瑞、董传策两人会反戈一击?
“此次手段狠了点……不过当年崇德城内,钱某以洗城胁迫大户出银募乡勇抗倭。”钱渊无所谓的笑道:“再说了,他董原汉当年害得虞臣兄下狱,这笔账当时可没和他算。”
“这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徐渭嘲笑道:“人家还想讲道理,你直接操着刀就冲上去了,有辱斯文啊。”
“你斯文行不行?”钱渊嗤之以鼻,“董原汉当时也是遮遮掩掩,顺水推舟而已,他已无复起之意,心心念着就是赚银子,我还许诺一旦松江开海,给他留个名额。”
钱渊当**的侯汝谅写下那份弹劾奏折之后启程北上,但随即在苏州下船,转向东行去了松江府。
周天瑞和董传策都不是傻子,学生弹劾老师,对后者有着极强的杀伤力,但这种杀伤力是两头起效的,要不是被逼到死角,谁肯这么干?
但钱渊早有准备。
半年前,钱渊秘密离京,南下平乱,先在松江府落脚,当日在陶宅镇隐隐以董传策为中间人和徐阶暂时讲和,以免朝局党争影响东南大局。
但同时,钱渊让董传策、周天瑞、吴振都在卢斌提供的那份走私账目上签字画押。
董传策以为这是钱渊要的一份保证,毕竟随园和徐阶早已经闹翻,钱渊手里有一个把柄,才会放心徐阶不伸手,而徐阶也会因此相信钱渊是真心暂时讲和。
毕竟当时东南大户走私出海不是什么罕见事,而且钱渊抵达镇海平乱后,对浙江总兵董一奎还算优容。
但没想到半年后钱渊再赴松江府的时候,露出了狰狞面孔,他以账册为由,又以侯汝谅弹劾奏折威胁……你们不肯反戈一击,好吧,那你们应该都是得内阁首辅徐阶密令,与前浙江巡按王本固合谋,勾结张琏、王一枝!
钱渊软硬皆施,又给出了松江即将开海的甜头,最终逼的董传策、周天瑞就范。
“别小看了徐华亭。”钱渊郑重其事的提醒,“此人老而弥坚,严嵩、李默、高拱先后三人,徐华亭隐忍至今,绝不会轻易退却。”
徐渭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几本奏折,忍不住摇头道:“学生弹劾老师,而且还将华亭徐氏几乎一网打尽,当年严嵩能为了严东楼退却,徐阶未必不会为华亭徐氏退却。”
顿了顿,徐渭笑道:“这些年下来,你一次次插手,让徐华亭名望一次次陡降,就算他不肯请辞,只怕陛下也忍不了。”
钱渊也笑了,“还是你手段了得,居然会留白了。”
徐渭大笑道:“王本固为一己之私利险些坏东南大事,让他就这么死了,倒是便宜了!”
“再加上当年劫杀严东楼,华亭必心生退意。”
听了徐渭一晚上的解释,钱渊也不禁有点意动,或许是自己太忽略家族的影响力了……自己三板斧还没用完,徐阶居然要倒了?
不过钱渊不会改变计划,接下来这本弹劾奏折是必须要上的。
徐渭琢磨了下,低声问:“展才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文长兄慧眼无差。”钱渊拿起这本奏折,“若无意外,宁波知府一职,四五年内都应该是他胡克柔,不将其揽入随园,不让他曝光,万一被高新郑笼络……”
徐渭连连点头,“的确如此,一旦此本奏折入通政司,世人皆知胡克柔乃随园一党,就算是陛下也不会允许高新郑拉拢。”
两人相视而笑,至于二五仔胡应嘉会不会因此气得跳脚……那就不管他们的事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何事?”
外头是梁生,推门进来,“少爷,徐先生,张居正夜赴随园,求见……”
徐渭诧异道:“出什么事了?”
梁生神情有些古怪,“他是求见少爷。”
第1101章 不要脸的!
夜幕深深,张居正站在小小院子里,抬头看了眼被乌云遮挡的明月,再看看身侧的这面高墙……他记得,高墙背面是一条小巷,而去年事变,自己就是在那儿被钱家护卫堵得严严实实。
“叔大兄,久违了。”
只要不是针锋相对的斗嘴,钱渊的口吻向来温和。
张居正转过身,眼神复杂的看着房门口那人,“展才,的确久违了。”
钱渊微微一笑,拱手道:“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张居正重复了一遍,“展才倒是妙语连珠。”
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心里在回想……这两句这个时代还没出来,难道是清朝的诗?
呃,实际上这是鲁迅的。
自从钱渊嘉靖三十五年离京之后,每一次再遇张居正,总是显得咄咄逼人,但这一次,态度有着明显的不同。
张居正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自己的弱点,甚至他的控制欲比严嵩、徐阶、高拱更上一层楼……但与此同时,张居正有着非同一般的政治智慧,他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面。
历史上那些能名垂青史的著名改革中,张居正的改革幅度其实是相对比较小的,但同时也是不多的没有在生前遭遇厄运的。
钱渊对内阁首辅并没有渴望……看似如果登上首辅之位,能从上而下的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但实际上钱渊早早放弃了这条路,可能性太低。
相反,钱渊选择了从底层入手。
钱渊有意东南,那么他需要身后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朝廷,即使这个朝廷对自己心怀恶意,甚至会射出毒箭。
张居正的行事手段让他不会像高拱那样用强行的手段来达到目的,那么他就有可能成为这个人选,钱渊希望在接下来漫长的岁月里能和张居正保持合作关系。
但是,接下来的谈话让钱渊险些将这些长期计划抛之脑后。
“叔大兄,你我之间,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钱渊冷笑道:“既然中玄公托付于你,这等事何必来找我呢!”
张居正脸色有点变,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
一个时辰前,徐阶长子徐璠去了高府拜会高拱,无非是要一个不赶尽杀绝的保证。
在今日周天瑞、董传策的反戈一击之后,高拱倒是能理解徐阶的隐忧,但他也不会就此松手……关键是,也不是他下的手啊。
于是,高拱将这事儿丢给了张居正,而后者连夜拜会随园,直接找到了钱渊头上。
“中玄公理应知晓一件事。”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徐家最恨的……不会是我钱展才。”
“若是有人惧怕徐华亭日后起复,那个人也不应该是我。”
“中玄公为什么让叔大兄处置此事,难道你会不知晓?”
张居正露出一个苦笑,的确如此。
徐阶、徐璠包括张氏、徐氏最恨的不是钱渊,而是借助徐阶之力扶摇直上最后做了白眼狼的张居正。
最怕徐阶日后起复的那个人也是张居正,这也是他为什么在高拱即败之时如此卖力奔走。
迟疑片刻后,张居正低低道:“徐鲁卿。”
钱渊一愣后大笑不止,“叔大兄真是长进了,非要将钱某和你绑在一起?”
对徐璠下手,意味着钱渊对岳父下手,日后至少在针对徐阶这件事上,钱渊和张居正是站在同一立场的。
张居正尽量保持心平气和的状态,“随园和元辅之间……用不着愚兄细说,一旦日后元辅起复……”
钱渊静静倾听,目光却闪烁不定。
其实徐阶已经不可能起复了,毕竟年过六十,而且因为周天瑞、董传策、王本固等事名望大跌,张居正选择对徐璠下手,无非是为了钱渊。
毕竟这些年来,严嵩、李默、徐阶、高拱轮番上阵,而随园是一直置身事外的,向来对事不对人,张居正这是要鼓动钱渊对徐阶下死手,彻底断绝徐阶所有的希望……或者说张居正不相信徐阶有退位之意,只想将所有的可能性全都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