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嘉定城头局势危急,当年姚江岸边眼见上虞即将城破,不管是早有伏笔,还是拼死一博,他都能平静面对,今日却显得如此惊慌失措,犹豫不决。
为什么?
郑若曾微垂眼帘,他猜测是因为那位方先生……昨日张三攻打府衙抢人,后杨文率军接应,与董一奎火并内讧。
显然,那位方先生是钱渊的人,而且应该得到钱渊的极度信任,居然遣派周泽率武卒护卫回舟山。
的确,钱渊在担心父亲钱锐。
周泽能护得住父亲吗?
舟山大乱,父亲会回来吗?
钱渊呆呆的盯着桌上的茶盏,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第一个护卫回报,还只是舟山动乱,而第二个护卫回报,已经探明是汪直麾下叛乱,徐碧溪身死……如果钱锐想回来,这时候应该已经上岸了,钱渊也应该接到消息了。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父亲带着周泽和那三百武卒没有放弃,而是锐意进取,试图火中取栗。
太危险了。
成功几率太低了。
钱渊痛苦的闭上双眼,到底应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让戚继美、卢斌立即攻打舟山,自然能最大限度保证父亲的安全,但在汪直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很可能会影响大局。
屋内沉默了很久,压抑的氛围似乎令人透不过气来,外间一声霹雳雷响,原本飘落的细雨转为沉重的雨点,打的头顶瓦片声声脆响。
“啪!”
猛地拍案而起的钱渊打破了沉默,厉声喝道:“传令戚继美、卢斌两部,舟山大乱,汪直生死未卜,不可贸然攻打舟山。”
“汪直生死关乎东南通商大局,方先生一介文士,难当重任!”
“钱某当率护卫深入虎丘,一探虚实!”
其余三人均大惊失色,孙铤脱口而出,“展才,你疯了!”
“展才,你如今不是那个嘉定城内的小小秀才。”郑若曾难得如此冷笑道:“加兵部侍郎衔巡视东南海疆,麾下大军数以万计,亲身犯险,非智者所为!”
“钱展才,一旦有失,你以为侯汝谅、董一奎会只看着?”
“若王子民翻身,你可知道有什么后果?!”
唯一保持沉默的杨文垂下头,想起昨日张三突然撕破脸的攻打府衙,和董一奎火并,也要抢出那位方先生。
“不用说了。”钱渊面如寒霜,“杨文,集合护卫,你麾下选甲士,补足三百武卒……”
话未说完,外间梁生突然拍门,“少爷,有信使回报!”
钱渊神色一变,打开房门,深吸了口气看向梁生身后的护卫,“说!”
“方先生、周泽遣派小人回报。”满头大汗的护卫喘着粗气,“不止是汪直麾下内乱,当年闽赣粤起事的贼首张琏涉身其中,据说是他勾结王一枝,欲夺汪直之位。”
“张琏?”
孙铤恨声道:“前年继美提起过,当年张琏在福建起事,攻打延平府继而攻福州府,恰巧倭寇侵袭福建沿海,张琏和闽粤两地倭寇海盗是有默契的。”
“张琏……”郑若曾心思急转,“汪直逃窜出海至今已经七日了,消息早就传遍东南沿海,张琏想干什么?”
“是想夺位再掀叛旗?”
“张琏代汪直,朝廷决计不会允许其参与东南通商事!”
钱渊暗咬银牙,“王一枝,若是此人呢?”
郑若曾脸色阴了下去,“王一枝是汪直十三义子之一,通晓通商事。”
“有张琏在,大举攻打舟山……”钱渊来回踱步,转头看向护卫,“可知汪直生死?”
“尚不知,方先生、周泽击败码头海盗,一路向里去了。”
第1041章 抉择(下)
汪直生死,张琏胜负,这些对于钱渊来说很重要,但他现在并不关心这些,或者说他更关系钱锐的安全。
“不行。”郑若曾断然道:“汪直、张琏互斗,官军不能参与其中……只要官军上岛,接下来要恢复东南通商事就要平起波折。”
“当年沥港被毁,多少海商逃窜出海,少有人再敢信官府。”
“东南通商事,是以你钱展才为保,一旦官军上岛,还有人敢信官府不会背信弃义吗?”
孙铤点头赞同,“展才,反正是狗咬狗,等他们分出胜负,再进军不迟。”
钱渊大怒拍桌喝道:“若是汪直死了,张琏实力大增,那时候再攻打舟山,要多死多少士卒?”
“张琏号称飞龙皇帝,朝廷早就明令捕杀,难道让我看着张琏勾结王一枝取代汪直?!”
“不用说了,杨文,叫洪厚来,均备甲!”
钱渊大步出屋,叫来梁生,取出软甲穿戴,召集护卫,又命杨文选派精锐。
一旁的郑若曾双目赤红,跳脚大骂,“竖子不足与谋!”
只需要静观其变,等着张琏、汪直分出胜负,自然能按图索骥,大获全胜,钱渊却要亲临大军攻打舟山,就算胜了又如何,一个不好东南大事就是满盘皆输。
孙铤铁青着脸劝道:“展才,可使卢斌率吴淞水师在舟山左右盘桓,官军战船现身,张琏、汪直必然歇战。”
钱渊充耳不闻,喝道:“狼牙筅、盾牌、长枪、长刀都配齐。”
“洪厚,派人通知卢斌、戚继美,准备领军出击。”
“杨文,你暂缓一步,领军后行,先遣五百精锐随我上岛。”
郑若曾和孙铤难以理解,为什么今天钱渊如此不智,如此冲动,而隐隐猜到几分的杨文默不作声,昨日他曾亲眼看见张三对那位方先生极为恭敬,而周泽和张三一样,都是钱家佃户子弟出身。
雨势又渐渐小了下来,钱渊抬头看着天上密布的乌云,雨珠在他的头盔上汇集顺着缝隙缓缓流落,如果是徐阶换位处之,想必会选择冷眼旁观,可惜,我不是徐阶。
我也做不成徐阶。
钱渊不讳言自己有着这个时代少有的才干,但他也知道,自己能走到今日,也凭借着穿越者的身份,以及一些运气。
什么运气?
父兄、二舅就是我的运气。
二舅为了我丢了三根手指,如今还重伤卧床不起,父亲为了我常居虎穴,如今身半入虎口,前者我无能为力,而后者,近在咫尺而不闻不问,那不是我钱渊做得出来的事。
今日的抉择,在拷问着钱渊的底线,很可惜,或者说很幸运,这位穿越者保持着前世的底线。
“让他进来。”面色铁青的郑若曾站在雨中。
钱渊转头看去,胡应嘉疑惑的走进内院,转头四顾道:“杨文召集麾下,欲举兵何向?”
内院中都是自己人,郑若曾一把拉住胡应嘉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而那边兵械已经发放完毕,往卢斌、戚继美的信使已经出发。
“钱渊!”
“钱渊!”
直呼其名而又暴烈的声音让钱渊脚步一顿,气急败坏的胡应嘉丢开雨伞,冲上去一把揪住钱渊的衣领,“你想做什么?!”
“大军一起,不论汪直、张琏死活,东南通商还能维持吗?”
“你南下节制诸军,使大战不起,不过一日,就要掉头转向?!”
钱渊平静的看着胡应嘉,冷静的分析道:“汪直、张琏再或其他人,总归是为了求财,张琏倒是想造反,但其他海商不会同意,所以就算略迟,东南通商必然再起,只不过那时候随园已然凋零,这对克柔兄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胡应嘉睚眦欲裂,却松开了手,下一刻一拳狠狠砸在钱渊的脸上。
“我淮阴胡氏难道门第比不上你松江钱氏?”
“我胡应嘉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为何要听命于你?”
“难道你以为我欲攀附随园而显贵?”
“两京户部枯竭,税银关乎社稷,难道你钱展才会不知道?”
被打的踉跄的钱渊站直了身子,伸手摸了摸生疼的脸颊,这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被打。
的确,胡应嘉有给钱渊一拳的资格。
身为同年,又早早投入徐阶门下,胡应嘉本有着一条青云大道,在原时空中,他也是这么做的。
而在这个时空,南下查验红薯事时,胡应嘉亲眼目睹了镇海商事,看到了随园诸人的所作所为,在党争惨烈的嘉靖末年,有这么一群人并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奋起前行。
相比较而言,徐阶显得太过自私,太过无耻。
并没有经历很长时间,但胡应嘉日日夜夜思索了很久,他选择了随园,选择了钱渊。
明面上受徐阶遣派,实则受钱渊重托,胡应嘉南下执掌通商事,竭尽全力,耗尽心血,日夜不懈,王本固两度祸乱,本以为无力回天,但钱渊南下收拢大军,胡应嘉以为大事抵定,没想到今日……
只沉默了一小会儿,钱渊面无表情伸手擦拭鼻孔留出的血,转身挥手,肃立在不远处的护卫队已经准备好了。
“钱渊,你敢攻舟山,我就敢放出王本固,告知侯汝谅。”
面对胡应嘉的威胁,钱渊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说:“不,你不会。”
“汪直活,你出面商议东南事,汪直死,攻灭张琏,你上奏报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