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胡应嘉咳嗽两声,“董一奎当年也是西北悍将,如此不堪一击?”
“拎着刀的手,如今都在数银子……”侯汝谅面无表情,“这下好了,官军内讧,汪直逍遥,这官司……有的打了。”
胡应嘉苦笑几声不再说话,事实摆在这里了,虽然不知道张三、杨文隐忍几日后为什么突然暴起,但就现在的局势,如果董一奎压得住阵还好说,但被打得这么惨……在朝中派出重臣总领东南诸事之前,攻舟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这时候一阵哄笑声隐隐传来,胡应嘉转头看去,杨文那边推出了几尊虎蹲炮,吓得董一元所部抱头鼠窜。
董一奎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他虽然是西北将门出身,但毕竟是卫所出身,这些年来身边养了几百亲兵,陆续都带到东南来了,名义上自家兄弟麾下有千五边军士卒,但实际上其中一半以上都是难以上阵的,甚至不少都是擅长商贾事。
也就是说,今天战损,将董一奎兄弟的直属战力削减了至少三四成,这如何不让他们心痛。
董一奎没想到对方骨头会这么硬,如果接着打下去,自己损失太大了,要不劝王本固让卢斌来接手,转头眺望,杨文身后,已经隐隐能看见卢斌所部。
想丢锅的董一奎下定决心,转头就要回船,抬头看去,正看见船头处的王本固一跤跌倒。
不仅仅是王本固,江上船只,岸边士卒,纷乱嘈杂声猛地炸开,无数人都看见了,甬江上,由西而东,与吴淞水师相反的方向,大大小小无数船只,百柯竞游,顺流而下,直抵出海口不远处。
甬江南岸的小山上,岳浦河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如云一般的船帆,突然问:“出了什么事?!”
张元勋强自摁耐躁动的兴奋,“必是戚继美所部!”
“戚继美?”
迅捷扑来的船队没有一刻的停歇,最前头的四艘战船的船头尖锐包铁,硬生生将江面上几艘小船撞翻,大批手持利刃的武卒站在甲板上,冷冷注视着浑身冷彻骨的王本固。
一艘沙船靠了上去,十几个武卒口衔长刀猛地跃来,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的控制住船只。
船舱内的侯汝谅苦笑着说:“至少,不是针对你我。”
胡应嘉勉强支撑着脸上表情,看着武卒将船只驶向岸边,低声道:“张三攻打府衙可能是意外,但……”
“但大军东进,肯定不是意外。”侯汝谅无所谓的耸耸肩,他猜测朝中应该已经派出重臣南下主持诸事,不过来的这么快,应该是南京兵部。
南京兵部尚书如今出缺,兵部侍郎是宁波范钦,此人算不上知兵事,另一个侍郎是前福建按察使汪道昆,此人和福建巡抚吴百朋是好友,倒是能间接指挥得动钱渊旧部。
数艘大船强行在江心停驻,手持长枪、长刀、狼牙筅、盾牌的士卒换乘小船,片刻间就上了北岸,从容不迫的在张三、侯继高所部之后列阵。
这时候又有马蹄声响,百余骑兵从侯涛山方向疾驰而来,为首是一位年岁不大的青年将领,高挥马鞭作势大呼。
江面上的几艘大船在此时升起大旗,旗帜在风中乱舞,勉强能分辨出是一个“戚”字。
“真的是戚继美!”岳浦河啧啧道:“这下热闹了,一边是卢斌,一边是戚继美。”
“都是卫所出身,都因东南击倭而起,都是龙泉公一手提携。”张元勋冷笑道:“若是交战,也不知道卢斌那厮会不会脸红!”
浙东参将戚继美精选千余士卒,一路潜行,搜罗船只,在最关键的时刻,顺流而下,迅如雷霆,直抵镇海。
翻身下马,戚继美向张三、侯继高微微点头打个招呼,“战事不起,其余均有回旋余地。”
“来的好快。”侯继高拱手笑道:“两边齐至,大事可定。”
“应该是刚刚好……不对,是迟了!”张三啐了口,“刚才董一奎那厮以骑兵冲阵,亲兵队、护卫队加起来死了九人,这笔账不能不算!”
侯继高冲着阵前努努嘴,你钱家护卫死一人以十枚首级相抵,但刚才边军骑兵死了都不止九十人了。
戚继美笑着锤了张三一下,“你家少爷什么性子你不知道?”
“这倒是!”
“龙泉公睚眦必报,世人皆知。”
一旁的钱锐仔细打量着戚继美,这是个身材挺拔的英武青年,将门虎子,是儿子一手带出来的名将,不仅在浙江击倭频有战功,南下入闽赣更得朝中兵部盛赞。
钱锐如此仔细打量……主要是因为他听长子钱鸿提起过,这家伙曾经有好逑之心。
戚继美上前几步,皱眉看着阵前的血污和尸首,“董一奎这厮疯了。”
“他没疯。”钱锐笑着开口解释道:“若钱展才未南下,只要能压得住张一山、杨文,董一奎、王本固仍然有机会开战,就算不能攻克舟山,也能使靖海伯复叛之事确凿。”
“这位是……”
“这位是方先生。”张三介绍了一句,眼见后面孙铤、郑若曾赶过来了。
“你个憨货!”孙铤上来就痛斥了张三几句,他早上就知晓钱渊抵达松江府,“本来不动刀兵就能……”
“未必。”郑若曾打圆场道:“从今晨起,董一元、鲁鹏、岳浦河诸部东向,王本固想立即动手攻打舟山……汤克宽至今还在海边。”
张三欣喜若狂,“如此说来,我还立功了?!”
钱锐无语的看着这厮,是是是,你立功了……
第1029章 打落
那边聊的热闹,被逼着上岸的王本固脸色铁青,他完全没弄清楚情况。
没办法,钱渊是五月二十八日夜间秘密出京,隆庆帝直到六月一日才下旨加钱渊兵部侍郎衔,巡视东南海疆,而今日才六月五日,徐阶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也来不及通知王本固。
甬江南岸的小山上,张元勋已经放心下来,笑着打趣道:“若是王子民、董总兵、戚参将下令,你我如何处之?”
“哈哈,那自然是要装一装聋子。”岳浦河啧啧道:“都说龙泉公擅识人,真是名不虚传,不说杨文、张一山,据说当年他力荐戚元敬,后者一介游击,身无战功,短短数年,连续提拔为参将、副总兵,总兵官,而戚继美也是他一手提携……”
“只可惜看错了卢斌那厮!”张元勋指着对岸东边,一支约莫千人的大军正在向杨文所部后阵进发。
岳浦河突然噗嗤一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张元勋也忍不住笑了,的确如此。
从天空往下的视角中,甬江北岸,从侯涛山到外游山之间,由西而动,先是张三、侯继高所部,以及刚刚赶到的戚继美所部,之后是王本固、董一奎指挥的官军以及鲁鹏一部,再之后是杨文所部,再往东靠近外游山是卢斌所部。
王本固、董一奎被围住了,而杨文同样也被围住了。
如此局势,董一奎还沉得住气,但王本固撑不住了。
董一奎稳得住,那是因为他不懂。
王本固稳不住,是因为他有着不好的猜测。
他和侯汝谅、胡应嘉有同样的猜测,张三突然发疯似的攻打府衙,可以是意外事件,但戚继美突然秘密西进,这么巧抵达镇海,不太可能是巧合。
最让王本固战栗的是,戚继美抵达镇海的时间,和卢斌率吴淞水师抵达出海口的时间大致吻合……这么巧?
王本固不相信,会这么巧。
端坐在马背上,王本固面无表情的眺望东面,杨文阵后,卢斌所部正迅捷赶来,最前方是一支两百多骑兵的小队,而杨文所部完全没摆出防御阵势。
随着尖锐的竹哨,杨文拨转马头移开十几步,麾下大军如波浪一般随之翻动,露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穿盔戴甲的卢斌面色严峻,趋马直入阵中,没有一步停歇,一直向前,一直向前,直抵董一奎边军阵前。
董一奎还准备上去迎接,侧头却看见王本固冷若冰霜的脸庞。
还没等董一奎反应过来,卢斌两腿一夹让开,露出后面十几骑个骑士,为首者身披软甲,玄色大氅在身后被海风挂的呜呜作响,腰间斜挎狭长刀具,趋马急奔上前,就在王本固、董一奎的马前用力勒住缰绳。
在低低的马嘶鸣声中,董一奎仔细打量,这是个面容冷峻的青年,脸上颇有风霜之色,但身材挺拔,有卓然风范,双目冷然而深邃,嘴角微微下撇显出不屑之意。
还在想这到底是谁,一声爆喝在董一奎耳边炸响。
“王子民,你做的好事!”
随着这声爆喝,青年右手挥出,一本册子正正的砸在王本固的脸上,硬生生的将这位浙江巡按御史砸落马下。
“太祖定八股取士,百年之后,却只取得王子民、赵大洲这等厚颜无耻之辈!”
“为一己私利,为一己私仇,竟敢废国之大事!”
“只给了赵大洲一个耳光,太便宜他了!”
“你是他赵大洲亲传弟子,那就委屈你了!”
王本固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钱渊趋马赶上,操起马鞭劈头盖脸的抽下去。
董一奎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马上青年分明未过三十,看打扮是个武将,居然跋扈到将奉天巡按的御史打骂成这样,他回头看了眼侯汝谅,这位浙江巡抚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随即偏开头只顾着看着江上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