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胡应嘉一惊,“真的复叛?”
王本固嗤笑道:“此人曾是徐海旧部,杀人越货是常事,哪里肯老老实实出海贩货?”
胡应嘉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说:“那小弟令人去金鸡山……”
“不用,汪直今日入城,如今在徽州会馆。”王本固笑道:“克柔勿忧,只是问问详情而已……汪直尚在城内,必然是谭七指一人。”
胡应嘉点点头,招手叫来亲随,当着面交代,又对王本固说:“这三个月,靖海伯也曾来府衙两次,想必不会推辞。”
“克柔实有任事之能。”王本固不得已称颂几句,同为徐阶门下,欲接手通商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结局。
两人正寒暄时,外面人影闪动,胡应嘉皱眉喝道:“什么事?”
“老爷,袁家人又来了。”
“真够麻烦的。”胡应嘉无奈的向王本固解释,“慈溪袁家,早年和随园闹得……船只都被烧了,非要出海贩货,又嫌税银太多……”
“慈溪袁家,是袁懋中?”
“就是他家。”
胡应嘉连连抱歉,起身出屋,脚步加快,转到后宅的后门处,一位须发尽白的老人在拐角处等候。
“谭七指复叛。”
“什么?”
“谭七指复叛,王子民约谈靖海伯。”
“约谈?”老人眼中先是一片迷茫,之后立即咬着牙低声道:“不行,若是王子民以此要挟,靖海伯难免为其所动。”
“让靖海伯出城,去舟山躲躲?”
“好。”老人干脆利索的点头,转身离去。
胡应嘉关上门,快步回去,他已经猜到了王本固想做什么,一旦汪直投入徐阶门下,随园……就惨了。
不能让汪直和王本固见面,只能让汪直躲出去,只要不碰面,就算王本固上书弹劾,罪名也不过就是谭七指一人而已,京中还有随园在,汪直应该不会遭殃。
但事态的发展大大出乎胡应嘉的预料,也出乎王本固的预料,更出乎让人急行通知汪直的郑若曾的预料。
徽州会馆。
侧厅旁边的屋子里,汪直目光闪烁,“召我去府衙……先生?”
“不碍事。”钱锐笑着说:“老船主不是去过两次了嘛,怕是有事相商。”
钱锐很笃定不碍事,原因很简单,他早就从张三那儿知晓,胡应嘉和钱渊的关系。
再说了,胡应嘉使税银激增,名望大涨,怎么可能自毁长城。
事态从这儿开始偏移。
王本固只是想收复汪直,借此打击钱渊复仇,同时可以巩固稳定徐阶在内阁的话语权。
胡应嘉、郑若曾只是想让汪直出去躲一躲,避开王本固可能的威逼利诱,想办法探听清楚谭七指事件的内情,再和京中的钱渊联系商讨下一步的对策。
而钱锐……什么都不知道。
信息的延误以及不对等,让事态发生令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生怕汪直不安而主动出府迎接的王本固、胡应嘉站在台阶上,远远看见汪直一行人已经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了,一个青壮突然赶上来冲入队列,附在汪直耳边说了几句。
去舟山避避?
汪直还在犹豫,身边的王一枝最擅望远,指着府衙门口惊呼道:“义父,是浙江巡按王本固!”
另一侧的毛海峰一声爆喝,“义父,走,是董一元那厮带的边军!”
汪直还想问问身后的钱锐,毛海峰已经拔出长刀叼在嘴里,单臂拉着汪直就往城门方向奔去。
王本固这下傻眼了,不顾体面的下了台阶追过去,“别走!”
当然了,王本固是赶不上的,但是他身后的董一元追得上啊,立即抽刀吆喝了声,带着亲兵狂追而去。
是你说的,一切都听你吩咐嘛。
这下搞笑了,本来只是约谈,却变成一场追逐战了,董一元后面咬得死死的,不用毛海峰拽着了,汪直也开始撒丫子狂奔了。
东南最著名的海商头领,靖海伯汪直在大街上狂奔,身后一群官兵持刀追击,眼见这一幕,县人、客商、海商无不瞠目结舌,镇海县城登时一片大乱。
“关城门!”
“关城门!”
南城门的兵丁不敢怠慢,只要城中生乱,关门是第一要务,但就在他们奋力推门的时候,斜刺里一股人马杀了出来。
“滚开!”
留守钱宅的护卫头领洪厚手持长刀杀将过来,身后数十护卫赶上将半闭的城门推开,汪直来不及打个招呼,已经被身后众人簇拥着挤出城门,向着码头奔去。
“直接去舟山!”毛海峰高声吆喝指挥,“你过江,让大伙儿抢船,赶紧跑!”
紧要关头,汪直也恢复了当年大豪本性,喘着气阴着脸,直接抢了几艘正在装载货物的商船。
后面的洪厚已经和董一元杠上了,长枪利刃往来,地上血迹斑斑,等董一元冲到码头处,汪直已经登船径直往出海口方向去了。
匆匆赶到的王本固、胡应嘉都欲哭无泪,怎么就成这模样了?
原本井井有条的码头处一片混乱,甬江上更是船只频频相撞,对岸的金鸡山码头也停泊着不少商船,招宝村的青壮都是汪直旧部,听闻消息纷纷抢夺船只,哀嚎声、叱骂声不绝于耳。
什么都不知道的孙铤怒火中烧,拔出腰间长剑扑向王本固,“贼子受死!”
第1007章 大乱(上)
这些年来甬江被誉为“银江”,船只往来如梭,繁花似锦,但今日一片狼藉。
官兵持刀追击,逼得汪直抢夺两艘商船逃窜,和汪直牵扯比较深的几个海商也胆战心惊的跟着窜向出海口,扰的江面上乱七八糟。
对面金鸡山脚的码头也停泊着不少商船,留守招宝村的徐碧溪带着青壮抢夺船只,撞开拦路的商船,甚至引火焚船以便逃窜。
码头处也是一片大乱,被推倒的货车、被人群挤倒踩伤的伤者,甚至还有流氓无赖趁着混乱大发横财。
眼见这一幕,刚刚赶到的宁波推官海瑞瞠目大怒,“孙文和,你还胡搅蛮缠什么!”
被胡应嘉拦住的孙铤恶狠狠的瞪着王本固,转身持剑高呼:“听我号令,但凡制乱者,皆可杀!”
前一任宁波推官吴成器屡上战场,颇有战功,招来不少当年旧部,眼见如此乱局,排列成行,拔出长刀,声声高呼,再加上各处管事拼了命的维持,三刻钟后,码头处终于平静下来。
“仅码头处死伤六十七人,落水数以百计……”
“被焚毁、凿沉船只十二艘,集市铺子损失尚未统计完毕。”
赶来的郑若曾面色惨白,宁波同知宋继祖双目赤红,宁波府被誉为“天下第一府”,而镇海县也有“天下第一县”的美誉,如今不说一片焦土,也已经人心大乱。
汪直被公认为东南实力最强的海商头领,受招抚以来,盘踞在他身边的商贾数以千计,又因为进献巨木、红薯、洋芋得封靖海伯。
这样的人物在镇海县被官兵搜捕,必然对通商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很多人都想起了当年沥港被毁,汪直东窜……难道今日重演旧事?
难道朝廷又要禁海?
在场目睹这一切的无数海商都在想这个问题,甚至他们已经给了朝廷背信弃义的定语,毕竟,官府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为何不出兵?!”
“抢夺商船逃窜出海,你却眼睁睁的看着!”
王本固阴着脸训斥刚刚赶到的游击将军杨文……后者驻地在镇海县东面的出海口处,依山傍海,修筑炮台,但杨文第一时间在望远镜里看见了狼狈的汪直,果断的约束部下,使汪直得以逃脱。
王本固心里都哔了狗了,好好的约谈,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弄得汪直逃窜出海……接下来怎么办?
还在想着呢,后面一只手扒着王本固的肩膀一用力,满头大汗的孙铤已经扬起了右手。
“文和,文和!”
“同舟共济……”
胡应嘉插到两个人之间挤开王本固,孙铤的大巴掌险险没扇在那厮的脸上。
“同舟共济个屁!”孙铤跳脚大骂,“王子民,你个祸国殃民的王八蛋!”
“汪五峰身为勋贵,谁给你的胆子搜捕?!”
“若没有旨意,看我怎么收拾你!”
孙铤很确定不会有旨意搜捕汪直,为了南北消息通畅,钱家护卫在南北运河搭建消息网,驿站再快也快不过随园。
王本固铁青着脸往后退了几步,像是没听见孙铤的辱骂声,低头沉思片刻后招手叫来了董一元,低低吩咐了几句。
看着董一元派出的亲兵乘船往西面去了,王本固才昂首上前,推开胡应嘉,“靖海伯复叛……”
“放屁!”孙铤怒喝道:“靖海伯昨日还入城饮酒,今日在徽州会馆与乡人聚饮,何来复叛!”
说着孙铤又伸手要拔剑,这一次郑若曾赶上来摁住了,“王御史的话倒是听不懂。”
郑若曾心里是有数的,自己派人告知汪直去舟山避避,本意只是不希望汪直和王本固碰面,没想到阴错阳差弄得汪直逃窜出海,引得一片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