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钱某今年才二十有三,急什么?”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钱渊的仕途生涯还有至少三十年。
看汪直一脸的迟疑,钱渊叹了口气,“好吧,给你颗定心丸!”
“其实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有机会你也可以打听一二。”钱渊笑道:“去年殿试放榜后,陛下许钱某随意出入裕王府。”
汪直咽了口唾沫,虽然漂泊海外,但也知道裕王的分量,他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问:“殿下日后定能继承大宝?”
“你知道什么?”钱渊不屑道:“裕王府讲官高拱高新郑,如今是太常寺卿,殿下视之如师……朝中党争惨烈,但无论是分宜、华亭都不敢得罪高新郑。”
看汪直摩拳擦掌,喜不胜收的模样,钱渊随口道:“对了,钱某南下之前,殿下还说裕王府缺银呢……”
“要多少?!”
钱渊被噎的没话说,抿了口茶才没好气道:“殿下至于向你勒索银子?”
“汪某愿意报效……”
“有报效之心就好。”钱渊挥挥手道:“钱某在殿下面前夸过口,替裕王府组建一支船队经商……嗯?”
汪直脱口而出,“没问题,正好一个月前收缴了徐海的一批海船,连人带船全送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
钱渊和汪直的视线一触即分,两人都目光闪烁不定。
借这个机会组建船队,正好将谭维拉回来,这是能保证船队忠诚度的关键人物,就算父亲不能……说不定兄长钱鸿都能跟着过来。
而汪直在暗自心喜,还是方先生说得对,这些文官都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偌大船队送过去,还怕对方不动心?
还没等自己措词,对方就巴巴的开口讨要了!
呃,汪直真的不比徐海好多少……被坑的不要不要的,送宝刀,送走盘珠,送船队,还怕对方不肯收……人家早就盘算好了的。
“这是第一件事。”钱渊缓缓说:“第二件事,五峰船主可曾想过,官军为何在嘉靖三十二年突袭攻陷沥港?”
汪直迷茫的眨眨眼,这件事不是早有定论吗?
徐海劫掠地方,惹得朝中多有科道言官弹劾,朝中下令剿倭,厉行禁海,而时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将目标对准了海商中势力最为庞大的汪直。
钱渊摇摇头,“仅仅是因为萧显、徐海等人率倭寇侵袭东南沿海各地?”
“仅仅是因为王民应迫于朝中压力,不得不放手一搏?”
“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
“钱大人的意思是?”
“诚然,徐海此僚不愿经商,只以劫掠为生,天生的强盗!”钱渊话风一转,“但上岸侵袭地方,劫掠百姓的小股倭寇可不仅仅只是徐海、萧显、叶碧川……”
“为什么那么多海商在沥港之前,就化身倭寇,四处劫掠?”
“特别是台州,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就有数以千计的倭寇来去自如,黄岩县城几成焦土。”
钱渊也不知道汪直是不是在装糊涂,但这是他不能让步的地方。
“设置商市以便通商,此权只能握有官府手中,他人不得插手。”
“什么?!”汪直霍然起身,须发皆张,阴着脸道:“钱大人此次莫不是来消遣汪某!”
在汪直的设想中,受招抚后,将择地设置草市通商,一切仿沥港前例,出口进口一把抓,但如果是官府来管理,自己未必能独占鳌头。
汪直这些年来聚拢势力,海上称雄,如何能容忍他人骑在头上。
屋内气氛登时紧张起来,钱渊似乎没感受到压力,舒舒服服的靠在椅背上,若无其事道:“当年若不是你一手把控沥港,将徐惟学等人排斥在外,徐惟学之侄徐海未必会铤而走险,侵袭东南沿海的小股倭寇也未必会那么多,未必会闹的那么大。”
“换句话说,沥港之毁,也有你汪五峰的责任啊。”
有那么多伏子在倭寇中,其间细节钱渊早就一清二楚,汪直和徐惟学是同乡,早年都在许家兄弟船队里混迹。
后来许家船队被朱纨剿灭,汪直和徐惟学分道扬镳,前者勾结官军,渐渐得势,在沥港设草市通商,坚拒徐惟学来分一杯羹。
这就是徐海在沥港被毁之前,曾经试图刺杀汪直的原因,也是那么多小股倭寇上岸侵袭的原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汪直脸上横肉抽搐几下,无奈的一屁股坐下。
第533章 蚂蚱
桌上满是残羹剩菜,钱渊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的汪直唉声叹气。
“如若依旧是你汪五峰设草市,可以猜一猜……下一个徐海会是谁?”
“到时候又是倭寇四起,东南倭乱,倭寇攻城略地,烧杀抢掠……可以确定的告诉你,再来一次倭乱,朝廷将会严令禁海,再无通商可能。”
看汪直还愁眉不展的模样,钱渊不耐烦的重重将茶盏顿在桌上,“还没听懂吗?”
汪直莫名其妙,两眼茫然,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钱渊一脸的无奈,加重语气道:“你不让步,那开海禁通商就无从谈起,招抚一事必然不成……”
话还没说完,汪直突然插嘴道:“钱大人,您到现在……说的都是些虚的,要汪某如何如何……日后要是矢口不认,汪某找谁打这个官司?”
“钱大人勿怪,如果是汪某一人,怎么样都行……但屁股后跟着那么多弟兄啊。”
“到时候您和总督大人拍拍屁股回朝升官了,汪某和一帮弟兄们怎么办?”
不能公然开海禁通商,又要将掌控商市之权拱手相让,但说到底,汪直还是怕日后的反复……当年他和两任海道副使如胶似漆,结果呢,沥港被毁,自己要不是在倭国有老巢,多年心血就要毁于一旦。
“说完了?”
汪直咳嗽两声,看对面青年脸色阴沉,只点点头没再吭声。
“敢如此打断钱某话的,五峰船主还是第一个。”钱渊深邃的眼神投在汪直的脸上,“适才就问过你……还没听懂吗?”
“如果招抚事成,他胡汝贞将凭此立功回朝,加官进爵,如果开海禁通商事成,我钱展才将凭此立下根基。”
“换句话说,胡汝贞、钱展才,将和你汪直挂钩,从此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说的再明白一点,如果你汪直想让胡汝贞、钱展才失势,甚至人头不保……不过举手之劳。”
面对汪直这种土棍,钱渊不得不把话说的彻底点,这些日后汪直也能想得通,毕竟海禁一开,汪直不会再像之前两年一样消息闭塞。
“只要你汪直日后率倭寇大举入寇,就意味着招抚事败,意味着以开海禁通商平息倭乱事败。”钱渊眯着眼盯着汪直,“朝中必有御史弹劾,朝臣必然群起攻之,纵然你汪直最后落败身死,但至少有胡汝贞为你陪葬。”
“现在听懂了?”钱渊喝道:“浙直总督、浙江巡按御史,是以日后前程,甚至以颈上人头为你作保,你还担心什么?”
“还担心胡宗宪和钱某人日后矢口不认?”
“还担心日后反复?”
连续的发问让汪直终于醒悟过来了,“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呃,不得不说,官场还是挺能锻炼人的!
钱渊前世混迹商场,沟通能力也不算差,但直到这一世入仕,才终于练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舌绽莲花,没道理的事都能扯出三分理……
钱渊这段话有道理吗?
放在原时空中,真的没什么道理……因为钱渊这段话完全忽略了主持招抚的官员在极大压力下的可能的变化。
现实就是如此,胡宗宪招抚汪直,但朝中御史弹劾,群起而攻之,甚至指责他胡宗宪和汪直合流……最终,以严党为后盾的胡宗宪没能顶住这样的压力,选择将汪直送给了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之后编练新军,大举抗倭。
当然了,放在这一世,有三分道理。
钱渊通过种种手段缚住胡宗宪的手脚,使其无力和汪直开战,只要招抚事成,就能将胡宗宪彻底绑在战车上,自身又简在帝心,勾连裕王府,底气十足,不惧朝中御史弹劾……现在想给他钱展才施加压力,真的不太容易。
如果日后汪直反叛,胡宗宪必死,钱渊纵使两代帝王都对其亲厚,也不得不落个致仕归乡的下场。
对此,钱渊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本就知道,这条满布荆棘的路很难走,一大堆扯后腿的同伴,依旧黑暗的前路……但和这个时代其他人不同的是,钱渊很确定,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总会看得到亮光。
想让明朝像西方世界一样走一条资本主义道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中国人几千年来都围着脚下的土地打转,这是钱渊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这条路能走的快一些,走的多一些,和西方之间的差距小一些……再加上没有通古斯野人在数千年大变局中的突然插手导致的黑暗期,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将来,会有着和历史截然不同的未来。
汪直在那细细思量,钱渊面无表情,微垂眼帘,思绪不知飘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