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摆着一副写满字迹的长卷,徐璠探头看了眼,似乎是一篇碑记。
“午塘就此驾鹤,诚为憾事。”徐阶叹息一声,在他的计划中,闵如霖是个重要棋子,其他的不说,一旦北京礼部尚书出缺,闵如霖是极富竞争力的。
“父亲可要使人将碑文送去?”徐四小姐突然说:“午塘公士林中名望颇高,不如让兄长亲往湖州乌程拜祭。”
徐璠打了个哆嗦,开什么玩笑,礼部尚书都能被干掉……难道我这个内阁次辅之子的地位还能高过礼部尚书?
再说了,去年倭寇破嘉兴攻入湖州,乌镇、南浔、德清均被攻破,数千青壮被裹挟离海……徐璠感觉两腿有点发软,忙不迭找了个借口。
“呃……父亲,孩儿这几日有病在身……噢噢,是季氏有病在身……”
徐阶给了女儿一个警告的眼神,自从孙女出阁,这对兄妹就反目成仇,女儿拒绝了不少求上门的书香门第,每天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的待在书房里,甚至开始承担徐阶身边部分幕僚的文书工作。
徐阶对女儿还是有愧疚的,看中的夫婿一转眼成了侄女婿……这事已经隐隐传出去了,都快成了京中一大笑谈。
“父亲,湖州、嘉兴那儿太乱,不说倭寇,还有白莲教闹事呢。”
“哪来的白莲教?”徐四小姐冷笑道:“不过是胡宗宪冒白莲教之名脱责而已。”
“但午塘公……”徐璠灵机一动,“让钱渊去,他不是巡按浙江嘛,正好公私两便!”
这个“灵机一动”让徐阶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也让徐四小姐怒火中烧……一想到钱渊和侄女在东南卿卿我我就心里憋的慌,再想到钱渊南下又再次名动天下,心中恨意都快要溢出来了。
但徐璠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自个儿从女婿那就没占到一丁半点儿的便宜,现在连钱家酒楼都不让挂账了,现在你钱渊为岳父大人跑一趟腿总行吧,就算碰到了倭寇,你身边不是有大名鼎鼎的护卫队吗?
下一刻,夹杂着松江俚语的怒骂声在书房里炸响,徐阶大力拍着桌子,唾沫横飞的破口大骂……徐阶幼年家中算不上富,但徐璠、徐四小姐出生的时候徐阶至少已经中了进士,不大听不懂这乡间俚语。
徐四小姐是闺阁小姐,是完全听不懂,但徐璠毕竟在华亭县待了二十年,还能听得懂其中个别词。
什么同窗,什么云泥之别,什么虎父犬子,什么废物……
徐阶心里也是苦啊,儿子和钱渊曾是同窗,一个举业无望只能入京荫仕,又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连同样没有正经功名的严世蕃都看他不起,而钱渊奋发图强,文武双全,弱冠之年已名扬天下,日后前程不可估量,就连严嵩、严世蕃这样的人物都要礼遇三分。
不管是什么派系,什么出身,对钱渊本人及随园士子有着什么样的态度,在去年钱渊于嘉兴府力挽狂澜之后,京中官员对钱渊有着一个一致的评价。
此子必然名留青史,日后史册定然有传。
有这样鲜明的对比,徐阶如何不火冒三丈……当然了,钱渊也是有责任的。
去年钱渊突然出手抢走浙江巡按,今年徐阶暗中出手试图通过徐渭和沈炼的关系阴一把……徐阶已经确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虽然明面上没有间隙,甚至正月里,徐府还收到了钱渊从东南送来的年礼,但徐阶和钱渊都心知肚明,两家算是彻底分道扬镳了。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徐阶让心腹散播关于沈炼的消息,一石二鸟,试图让钱渊安插在嘉靖帝身边的徐渭失势,又试图让随园和严党决裂,这一计划没有成功……之后钱家酒楼的掌柜公然来徐府讨要徐璠欠账。
徐阶的火气就在这儿,自己这个儿子蠢到这个地步,连两家的关系如何都弄不明白……人家钱展才如何人物,别说你这个岳父,就连我这个内阁次辅也未必放在眼里。
狂风暴雨的训斥持续了一刻多钟,徐四小姐殷勤的斟了杯茶过来,用实际行动落井下石……徐璠在心里发狠,人家看中的是我女儿,你偷诗词去卖好还有理了!
徐四小姐冷笑着回看着跪在地上的兄长,今天只能算你运气不好了……父亲心里这团火已经憋了好久,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了。
的确,徐阶已经憋屈了好几个月了。
去年末几个愣头青将吏部尚书吴鹏给惹毛了,结果人家反手借着京察连续几个耳光子扇过来,徐阶躲都躲不开……只能捂着脸流泪,什么时候能连续两年京察了,真是没天理了。
徐阶熬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为了熬死严嵩,而这些年他除了缩着脑袋之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无非就是在聚拢势力,等身登首辅之位就开始固守权位。
而这次吴鹏是手持长枪杀了个七进七出,将围绕在徐阶身边的势力至少一半都打散了。
这让徐阶如何不憋屈……偏偏几个月心里的火还没地儿发泄,每天去西苑还得对着严嵩、严世蕃摆着一张笑脸,今天徐璠是撞在枪口上了。
不过徐璠今晚运气不错,外面的敲门声让徐阶的训斥告一段落。
进门的是徐阶的心腹,跟了他几十年的老管家。
“老爷,宫内走水。”老管家看徐阶霍然起身,赶紧又补了句,“是宫内,不是西苑。”
已经起身的徐阶顿了顿,又坐回去了,挥挥手让老管家退下。
不是徐阶不关心,实在是人家地主嘉靖帝都不关心啊,住在西苑十多年,司礼监、内阁甚至受宠的嫔妃都在西苑,谁管那边失火这种事,反正板子也打不到他徐阶的屁股上。
看着跪在地上探头探脑往外望的儿子,徐阶不禁悲上心头,不是谁都能像严嵩活的那么久的,自己也年近花甲,徐家的未来能托付到长子手中吗?
在封建时代,维持家族的昌盛,有出色的子嗣是最好,如果没有,姻亲能起到很强的庇护作用。
严嵩为了严家的将来,拉下老脸求嘉靖帝出面,最终让孙女和孔家下一代继承人定亲。
徐阶在嘉靖帝面前是没这面子的,而徐璠孙子孙女已经一大堆了,长孙女婿钱渊……只怕靠不住,次子徐瑛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女儿定亲,但嘉靖驾崩,陆炳必然失势,这是颗现在有用,但将来必定废掉的棋子,而幼子又太小。
徐阶在心里琢磨半响,最终视线落到了女儿身上。
第474章 一条裤子
第二天凌晨,天才微微亮,徐阶已经起床洗漱,但老管家送来的消息让他目瞪口呆,手里的毛巾都掉到地上了。
“再……再说一遍!”饶是徐阶久历宦海,见多识广,也不禁结巴。
老管家满头大汗,显然是一路疾奔回来的,“老爷,小人凑近看过了,城内遍传,一片断瓦残恒。”
原本以为只是场小火,这些年宫内失火多了去,但闹得这么大的……向来稳健的徐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好像很多年前有过一次。
永乐十四年,明成祖朱棣下令营建北京宫殿,第二年宫殿落成,当年九月朱棣正式迁都北京。
紫禁城中的宫殿自然是以三大殿为首,奉天、华盖、谨身三殿直到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才正式落成,但仅仅三个月后,三大殿因雷火走水,一夜之间全被烧毁,多有朝臣将此事与朱棣迁都挂钩。
就此,一场火灾演变成了一次政治事件,朱棣那脾气自然是不会认错的,强行压制朝臣,一意孤行,但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大明有了所谓的两京,南京仍然是首都,北京只是“行在”,而且朱棣没有重修三大殿,改在奉天门听政。
三大殿占地不小,又在皇宫的中轴线上,那些年的新科进士无不瞠目结舌,皇宫里还能有这么一大片废墟啊!
直到朱棣的曾孙明英宗登基后,才简单的重修三大殿,虽然是削减版本的,但也广三十丈,深十五丈,精美宏伟。
这下好了,又被烧了个干净,徐阶没去皇宫凑热闹,径直去了西苑,但消息很快就送来了。
这次比永乐年间那次更惨,除了三大殿之外,左顺门、右顺门、奉天门、屋门内外,还有文楼、武楼都被焚毁,甚至文渊阁都险些被烧,钱渊念念不忘的《永乐大典》就在这儿呢。
直庐内,严嵩闭目不语,严世蕃拉长了脸,父子俩对进来的徐阶不闻不问。
都是千年的狐狸……又一次因雷击而走水失火,三大殿再次被焚毁,放在其他建筑上只是小事,但放在三大殿上……这是政治事件。
这叫上天示警,天子……碰到软一点的天子都得下罪己诏了。
当然了,朝中的科道言官也不傻,肯定不会指着嘉靖帝的鼻子开骂,几十年前那场廷杖让嘉靖帝凶名卓著至今,大家在京中混口饭吃也不容易,没必要玩命。
但让科道言官闭上嘴巴,纵使严嵩权倾朝野那也是绝对做不到的,就算加上徐阶也做不到。
所以,那些科道言官必定有所动作。
弹劾严嵩?
算了吧,得罪了陛下不过罢官,得罪了严嵩,杨椒山就是先例,前段日子的沈炼据说已经被宣大总督下狱……这是严世蕃和徐渭达成的交易,把沈炼弄起来别再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