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黄锦眉头一挑,看了看没动弹的冯保。
“呃……展才就在西苑外。”冯保咽了口唾沫。
今天的钱渊穿着一身道袍,但款式略微修改过,没有长袖飘飘,衣领、袖口、腰间都别出心裁,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拜见陛下。”钱渊拜倒在地,这次他就不指望嘉靖帝免跪赐座了。
“展才何来之速也。”嘉靖帝哼了声,“为何而来?”
黄锦可不会替钱渊隐瞒,原原本本的将钱渊等在西苑外禀上,嘉靖帝知道,自己没猜错,就是这小子捣的鬼。
“学生欲明日启程南下,特来辞行。”
嘉靖帝眯着眼,狭长的双目中透出精光,良久才道:“还以为你是来请罪的!”
钱渊直起身,坦然道:“胡汝贞欲招抚汪直,的确是学生放出的消息……但学生何罪之有?”
“天下乃陛下的天下,但东南富庶,乃大明膏华之地,如今东南倭乱,浙直总督衙门行提编法,截留两淮盐税,编练新军,以至于朝中财用不足,连陛下都要从内承运库调银赈灾,甚至都不愿再养一只狮儿。”
嘉靖帝的视线不由自主的移开……从内承运库调银赈灾,那是户部实在撑不下去了,而且方钝私下许诺日后户部充盈,不再阻拦嘉靖帝片纸于太仓取银。
狮猫死了没养第二只……那是因为这半年送进宫的几只狮猫都不受嘉靖帝待见,要养那就要养最好的,怎么着至少也得是全身雪白,一双鸳鸯眼吧……想陆炳养的那只雪里拖枪,嘉靖帝是看不上的。
“陛下,学生是在给朝廷,给陛下省银子。”
钱渊情真意切,嘉靖帝嘴角抽搐,而黄锦在捂嘴忍笑。
这厮也太能扯淡了,嘉靖帝叹了口气,“给朕省银子……说说吧。”
“那……胡汝贞招抚汪直,陛下是许还是不许?”钱渊小心翼翼的试探。
“嗯?”嘉靖帝轻描淡写的看了眼过去,钱渊立即低下头。
“起来说。”嘉靖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给这厮根杆就能窜上天。
黄锦搬了个圆凳过来,笑吟吟说:“展才仔细说说,如若能省银子,陛下可以多选两只狮儿呢。”
“谢陛下。”钱渊坐下,揉了揉膝盖,才正色道:“不说什么开海禁通商……陛下,大司农那事儿还真和学生无关,估摸也是被逼的份上了……真够头铁的。”
“再说废话,让你哪儿都去不了!”嘉靖帝瞪了眼,去年他就从钱渊嘴里听过头铁这个词了。
“不说开海禁通商,只要透个意思出去,朝廷有意招,胡汝贞有手段能联络汪直的,那么……汪直就有可能反戈一击。”钱渊细细解说道:“其实在沥港被毁之前,汪直强令海商不得上岸侵扰百姓,只不过他只能管得住自己的手下。”
“主要原因在于,汪直在沥港设草市,几乎将通商渠道都握在他一人手里,其他的海商一旦无法从内地商户手里接到货物,就有可能转为倭寇。”
“但即使在沥港被毁之后,汪直东走倭国,主要还是以海贸为生,部下极少上岸侵袭东南沿海诸地,这一两年在东南闹事的其实是徐海,而不是汪直。”
嘉靖帝打断道:“展才的意思是……如果朝廷有意招抚,汪直就可能会反戈一击,助官军剿灭徐海?”
“陛下明见万里。”钱渊顺手一个马屁拍过去,“其一,徐海数次入侵,几番大战,让开海禁通商遥遥无期,汪直深恨,他是不愿意开战的。
其二,从去年五月开始,一直到今年六月,汪直徐海在海上开战,大小战事数十起,海水为之一赤,而徐海曾经暗遣死士行刺汪直,两人有深仇大恨。
其三,嘉靖三十年,汪直曾一度和官军联手,绞杀数股倭寇,其中有福建海商头目陈思盼。”
口若悬河的说完,钱渊才下结论,“所以,如若朝廷有意招抚,汪直是有可能反戈一击的,徐海死,麾下倭寇主力被灭,至少浙江、苏松一带局势会好转很多。”
嘉靖帝双眼似闭非闭,轻声道:“驱狼吞虎?”
“徐海是恶虎,但汪直未必是饿狼。”钱渊把凳子往前凑了凑,探出身子低声道:“学生说过,汪直是不愿意开战的,他想要的只是开海禁通商。”
“开海禁通商……”嘉靖帝重复了遍,轻轻叹道,“哪里有那么简单啊。”
“即使陛下不许,也可以用这个名义诱汪直上岸,只要将人留住。”钱渊咬咬牙,“至少有了施展手段的空间。”
“什么手段?”
“让他们自相残杀,再不济也能给东南多留下编练新军的时间。”钱渊顿了顿,“学生在倭寇里也埋了棋子,到时候说不定能扰乱局势。”
嘉靖帝来了兴致,“到底埋了什么人在倭寇里面?听文长言,身份还不低,能探听到徐海主力动向。”
“此人是海商,先父先兄当年也多次去舟山沥港,有一份交情在。”钱渊瞎扯道:“此人少时读书,转而行商,沥港被毁后被倭寇裹挟入内,后崇德大捷被俘,学生起意将其释放做个眼线。”
这方面的事钱渊守口如瓶,除了钱家护卫几个头目因为参与其中之外,就连徐渭、钱铮也不知情,不过钱渊和徐渭是对过口径的。
第414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冉冉檀香升起,后殿里弥漫着一股让钱渊不太舒服的香味,他接过黄锦端来的热茶抿了口,两只脚略略动了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还在沉默的嘉靖帝。
经过这一番话,嘉靖帝算是彻底听懂了,招抚只是个策略,一来希望汪直反戈一击,和官军联手除去对东南威胁最大的徐海,二来希望能将汪直诱上岸控制在手中。
“你和胡汝贞?”嘉靖帝修道修了几十年,但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本职。
“七八月份,眼线传来消息,学生去了趟杭州和胡汝贞密谈。”钱渊解释道:“那时候,胡汝贞才隐隐告知,因为是同乡,他和汪直之间是能联络上的。”
嘉靖帝微微点头,转而问道:“为何放出这般流言?”
“为一个人。”钱渊放下茶盏,“都察院御史王本固。”
“嗯?”
“王本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久在都察院任职,性情刚直执拗,上书弹劾大司农违背祖制欲开海禁通商,又弹劾浙直总督胡汝贞勾结倭寇意图不轨。”
简短的回答,陌生的人名,让嘉靖帝一头雾水,这时候黄锦从今日送来的奏章中捡出已经批红的一本打开递上去。
嘉靖帝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过来了,这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周延举荐王本固巡按浙江的奏折。
浙直总督、浙江巡抚都位高权重,要么加佥都御史,要么加兵部尚书衔,但论东南抗倭巨头中,区区正七品的浙江巡按是能和前两者并列的。
原因很简单,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从本质上来说是京官,但实际上是封疆大吏,而浙江巡按是朝廷的耳目,可以风闻奏事,可以制衡总督巡抚,甚至有密折上奏之权。
几年前赵文华在松江府亲临前线不慎放跑了徐海,当时他已经掌控东南诸军,但唯独怕时任浙江巡按的吴百朋坏事,还是钱渊出面调解的。
所以说,钱渊放出消息是为了试探王本固的政治立场,想平息东南倭乱,必须得用圆滑的手段,一味的刚直只会坏事……这点嘉靖帝非常理解,他用的是张璁、夏言、严嵩等人无不圆滑。
“翰林院编修张居正两日前带王本固去了随园,询问东南诸事。”钱渊顿了下,“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是少湖公的学生。”
“第二日便传出消息,王本固公然批驳浙直总督胡汝贞、浙江巡抚吴惟锡。”
钱渊最后如此下结论,“王本固此人,有点像鲍叔,黑白太分明。”
嘉靖帝放下手中奏折,叹了口气,“非要如此吗?”
这句话暗藏深意,黄锦没有听懂,但钱渊听懂了。
“去岁入京以来,陛下待学生亲厚,后侥幸中式,陛下不嫌学生学识浅薄简陋,钦点选为庶吉士。”钱渊缓缓跪下,但脊梁笔直,“之后陛下又特许学生出入裕王府……”
“陛下是为学生指出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通天大道……”
“但学生忠于陛下,忠于大明。”
钱渊精心的准备得到了回报,嘉靖帝显然因这番话而动容,一个留给下一任皇帝用的年轻官员在自己面前如此坦然直言。
钱渊之前那番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王本固不行,黑白太分明……所以,需要一个黑白混杂的人。
只要老老实实在翰林院里待着,二十岁啊,就是熬日子也熬得到入阁的那一天,但钱渊却毅然挺身而出。
什么叫忠臣?
这就叫忠臣!
一旁垂手肃立的黄锦虽然至今还没听懂,但也递去佩服的眼神,文官不要脸起来,比咱家还狠啊!
服侍嘉靖帝已经几十年了,黄锦见过很多逢迎媚上的文官,但能赤(裸)裸说出这种话的……也就因议礼猝贵的桂萼一人。
“本朝自天顺之后,不入翰林,不得入阁,虽庶吉士亦在翰林院,但三年留馆才被视为储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