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楼兄虽然聪明绝顶,通晓时务,但毕竟不历科场,最多也止步侍郎。
徐华亭为人阴狠,赵某人不能不多想几日。”
钱渊倒是记得这位的下场,因为贪污被嘉靖下令拿办,罢官归乡途中暴毙而亡,据说揉肚子把自己给揉死了。
看钱渊不说话,赵文华咬着牙低声说:“和严党无关,只是你我约定。”
“为兄身为严党,日后展才入朝,也能替贤弟解些小小烦恼不是?”
赵文华都快五十岁了,口口声声为兄、贤弟,还真够拉的下脸。
钱渊还是没说话,眼中透出丝丝幽光,在情绪缓缓褪去之后,他仔细考量利害得失。
赵文华算得上是严嵩心腹,官至工部右侍郎,记得后来还担任过工部尚书,最重要的是他后面几年内将是东南战局的实际掌权者,这是一枚很不错,很有用的棋子。
但严党的名声太差,特别是在士林中的名声太差,沾上日后只怕少不了麻烦,说不定还会和徐阶怼上。
想了又想,钱渊轻声道:“王江泾一战,客兵大都难以抵挡,唯有田洲狼兵勇猛不畏死,但缺乏补给。”
“包在为兄身上!”赵文华精神一振,“回头让胡汝贞来办。”
赵文华知道有戏,自己判断的没错,对面这松江秀才是个很实际的人。
钱渊记得很清楚,张经被逮捕入京,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回了广西,之后倭寇再次入寇,东南沿海局势大坏,胡宗宪都险些战死。
如果能保证补给和赏银,钱渊会尝试让瓦老夫人留下,在那支戚家军之前,田洲狼兵是东南最有战斗力的军队。
钱渊眯着眼试探道:“游击将军戚继光有将才。”
“立即提拔!”赵文华笑道:“为兄信得过展才的眼力。”
钱渊早就后悔写信给张居正提到戚继光了,这位名将来到浙江后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分配的杭州前卫兵丁堪称老爷兵,而且也不受屠大山、张经等人的重视。
“卢斌正在训练新兵,戚继光也想招募一批新兵。”
“没问题,本来就有这计划。”赵文华立即点头答应,“李天宠滚蛋之后,为兄会推荐胡汝贞接任浙江巡抚,到时候全都交给他。”
“双江公……”钱渊得寸进尺。
“贤弟,这事儿为兄无能为力。”赵文华苦笑道:“不过双江公德高望重,也不是贪恋权位的人,应该会主动辞官归乡。”
钱渊沉默半响后点点头,这些事的处置权只在严嵩、徐阶、严世蕃几个人手中,赵文华并没有撒谎。
缓步走到书桌边,钱渊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下一首诗。
赵文华低头细看,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念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好一首绝句!”
赵文华也是翰林出身,自然看得懂隐藏在诗文下的深意。
万马齐喑不仅仅寓意东南战局,也寓意如今一片混乱的朝局。
不管是东南还是京中,都需要大量人才来拨乱反正。
“展才以通晓军政、经世济用闻名,没想到还有这等诗才,不比杨升庵稍差!”
杨慎被贬云南,几十年来博览群书,被后世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在如今也名望极高。
赵文华细细打量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不确定对方诗中的“天公”到底指的是谁?
是今上嘉靖?
是景王?
或者是裕王?
没有问对方有没有记牢,钱渊直接将纸张缓缓撕碎,“日后如若有要紧事,会带着这首诗来。”
“好。”赵文华不禁嘴角抽搐了下,这首诗说不上多惊世骇俗,但也远在及格线以上,却只是做联络所用。
“咯吱。”
钱渊推门走出书房,带着潮湿水气的寒意扑面而来,让他不禁精神一振。
“展才,现在去哪儿?”赵文华追出来问。
钱渊不管不顾径直离去,四五十个护卫将其围在中间,一伙儿骑着马向西疾驰而去。
第159章 再无相见之日
实话实说,张经虽然是如今大明首屈一指的统帅,但在军略一道上算不上特别有天分。
制定的计划说不上漏洞百出,但很多地方都是想当然,碰到极富军事天赋又狡诈的徐海,自然要弱上一筹。
当然了,张经这次前后调集将近十万兵力围剿,兵力优势太大,这是徐海没有想到的。
不过,九千多倭寇在王江泾被官兵合围,如此不利的状况下,徐海依旧找到了一条可能的脱身之路。
十一月二十日,徐海断尾求生,甩开大部,只带着两千多部下甩开了死缠烂打的狼土兵,绕行再度攻克嘉善县,然后一路东进,在平湖县境内遭遇俞大猷。
毫无疑问,海盐、海宁太远,如今徐海最可能从平湖县乍浦镇离海,俞大猷就是负责堵这个口子的。
但徐海连续两日猛攻不克后,突然调头北上,沿着海岸线扑向金山。
不得不说,吃了好几次亏后,徐海这些常用的穿插操作已经算不上新鲜,但倭寇们的执行力比官兵强太多了,俞大猷根本来不及追击,反而是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咬住了倭寇,双方缠斗着向金山方向前进。
……
陶宅镇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模样,熟悉的院落、街道、码头,拐角处倒塌的石墙还是老样子,甚至飘飘洒洒的细雨依旧是离开那天的模样。
钱渊默默在街道上游荡,但似乎也变了很多,至少没有了那一营驻扎的官兵,记得那个章游击带着的兵丁是从南京调来的。
离开临平山,钱渊第一时间赶来陶宅镇,虽然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来了。
不来这一趟,似乎胸膛里翻滚的那些情绪让他难以恢复平静。
不过,钱渊来迟了。
就在王江泾大捷消息传到陶宅镇的那一天,聂豹立即启程回京。
站在府门外,钱渊怅然若失,这个时代没飞机没高铁,这辈子还能再见面吗?
久久屹立,依稀记得聂豹在府门内的叮嘱话语中带着的关切,也记得在府门外聂豹毫不留情的训斥驱逐。
虽然相处只有短短两个多月,大部分时间一老一小互相都看不顺眼,甚至还暗地里斗法,但聂豹最终选择保全这位松江秀才,而钱渊最终选择再赴陶宅镇试图再见一面。
“周先生!”钱渊讶然看着慢慢踱出来的周师爷。
“展才。”周师爷惨然一笑,“双江公猜你会来,我在这儿已经等了六日了。”
钱渊敏锐的发现,周师爷称呼聂豹为双江公,而不是之前的东翁。
“双江公孤身北上,临行前嘱咐我归乡。”周师爷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钱展才看似圆滑谨慎,然心中自有热血,所以他肯定会来。”
钱渊默然无语,这当然是聂豹临行前留下的话。
迈过门槛,两人缓缓入府,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向院子深处走去。
“我已经都知道了。”
钱渊第一句话就出乎周师爷预料之外,他讶然看向这位面色凝重的松江秀才。
“双江公还有话留下吗?”
“谈诗论赋非你所长,尽早登科。”周师爷轻声道:“如今不比国朝初,不中进士终非正途,难以一展所长。”
钱渊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右侧那排房屋,正中那间就是聂豹之前的书房。
“被赶出陶宅镇之前那晚,我曾问,还有相见之日吗?”
“双江公已经决定辞官归乡,我想……他并不希望有相见之日。”
周师爷的话颇具深意,一般来说新科进士在观政之后就会被分配到各部、各地,大都会出京任职,其中只有一种人不会出京,那就是一甲进士,以及庶吉士。
一甲进士是直接入翰林院,庶吉士会筛选一部分入翰林院,他们被视为储相,是朝中各方势力竭力拉拢的对象,他们将向着内阁一步步前进。
不过钱渊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上面,而是集中在前半句话上,辞官归乡?
钱渊很快就明白过来,聂豹并不打算挣扎什么,他试图牺牲自己来保全抗倭大局,自己辞官归乡,保住张经能够留在浙直总督的位置上继续未完的大业。
钱渊佩服聂豹的操守,却对此不太看好。
徐阶这只老狐狸会信得过聂豹真的会牺牲自己?
不拿下张经,不抹杀这场王江泾大捷,不逼地聂豹彻底死心,万一嘉靖哪天召已经归乡的聂豹入阁,怎么办?
这种事是有先例的,费宏、谢迁、夏言都有过类似的遭遇。
徐阶不在乎聂豹是不是真心诚意,他要的是,聂豹没有入阁的可能性,在这种心态下,拿下张经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更何况,在严嵩、徐阶看来,这场大捷之后,东南倭乱将很快平息下来,之前是啃骨头,之后是吃肉。
连续举荐浙江巡抚连遭败绩的徐阶会忍着不伸手?
向来以不担责任,只愿意占便宜的严嵩会眼睁睁只看着?
“其实也好,双江公早过了耳顺之年,也该安享晚年。”周师爷笑了笑,“只是害的我少了份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