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老夫人仔细打量着对面乌压压的护卫,杨文、张三都手持刀柄,半个刀身已经出鞘,细小的雨滴击打在刀身上溅成一团水雾,后面的百余护卫面色凝重,持刀拿枪,虽然站的不算齐整,但纹丝不动,令人心惊。
还没等瓦老夫人出口,拐角处又有十多骑赶到,不仅仅是俞大猷、李良钦,华亭守将侯继高也赶到了。
显然,虽然钱渊只是个生员,随军后没有任何职务,没有任何名义,但绝不是能轻易动的人物,即使是当朝兵部尚书聂双江。
李良钦和杨文等护卫头领在崇德县相熟,快步过去低声问:“进去多久了?”
“三刻钟。”杨文目不斜视盯着府门,保持着随时拔刀出鞘的状态,“一个时辰。”
这是在说一个时辰钱渊还没出府,他们就要动手……李良钦用力咽了口唾沫,“别傻了,如果真要动手,整个松江府现在万余官兵,唾沫都能淹死你们。”
凑过来的侯继高低声问:“据说是双江公怀疑展才谎报军功,我能作证……”
“是真的?!”李良钦瞪大眼睛回头问:“己身无损,杀倭三十有余?”
“真的,在下亲眼所见。”侯继高敬佩的回头看了眼府门,“不过就算双江公不信,也不至于……”
“不用说了,等着吧。”杨文瓮声瓮气的打断,眼睛还盯着闭着的府门。
府门外剑拔弩张,议论纷纷,瓦老夫人和俞大猷请见都被拒绝,众人都在焦急等待之余,在心里猜测聂豹会如何处置钱渊。
但在府内的书房中,气氛很是古怪,至少在周师爷看来是这样的。
陶宅镇外的山丘上,聂豹严厉训斥甚至要让人拿下钱渊,钱家护卫不惜刀剑相向,而钱渊回镇后第一件事就是闯入书房自投罗网。
当周师爷挽起衣衫下摆不顾体面的一路狂奔冲进书房的时候,见到的却是相谈甚欢的场景,两人手捧热茶站在地图前侃侃而谈,时不时指手画脚,相互补充。
“你小小年纪倒是对地理颇为精通,这幅地图画的不错,比志辅军中那幅还好用。”聂豹轻笑两声。
“也就松江、嘉兴、苏州、杭州一带还算熟悉,其他地方不甚了了。”钱渊斜着眼看着聂豹,“我书房那还有一幅,要不就给俞总兵?”
“嗯,顺带你又能赚个人情。”聂豹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从进入书房看到聂豹的那一刻开始,钱渊就没想过要个答案,事情是明摆着的,聂豹为了某些缘由要将自己踢开,甚至没有私下处置而是在公开场合,这一方面说明聂豹不愿意将事情缘由说清,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的决心。
“徐海此人生性狡诈,而且和汪直不同,他以劫掠为生,甚至在沥港被王民应攻破之前,他还劫掠过汪直的船队。”钱渊盯着地图缓缓说:“但不得不承认,徐海有着极高的天赋,不管是海战、陆战,他精于设伏,又擅长率军穿插,心思机巧,常常有声东击西之举。”
“所以毁去南沙镇军粮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抛出的诱饵。”聂豹点头赞同,“已经派了探马……说不定徐海现在已经启程了。”
“信使派过了吧?”
“嗯,太仓、苏州、嘉兴都派了信使。”聂豹看了眼钱渊笑道:“听闻之前有人调侃你日后想进职方司,还真有点意思。”
“其实即使晚辈不说,双江公、俞总兵都看得出来。”钱渊摇摇头,“松江府如今驻有重兵,倭寇和狼兵交手也不是一两次了,徐海不会来啃这块硬骨头的。”
钱渊放下茶盏,手指点着吴淞河道:“如果能攻破川沙镇、南沙镇一线,由吴淞河西进攻入太仓昆山,的确很危险,但实际上这附近都驻有客兵,徐海手下倭寇多有沿海居民,不可能一点消息探听不到。”
“任环已经率军驻守太仓、昆山,卢镗在桐乡,归顺州狼兵在崇德附近,甚至常州府兵备道副使王崇古率军就在长江对岸。”聂豹拍了拍钱渊的肩膀,“细微处见大局,这正是职方司的职责啊。”
“双江公别闹了。”钱渊面无表情的说:“晚辈到现在都不敢去台州……”
“哈哈哈,你小舅如今和荆川公配合的不错。”聂豹示意周师爷添上热茶,“你钱展才几度直面倭寇,杀戮决断,屡屡立功,想必谭子理也不至于再和你算旧账了。”
钱渊苦笑两声,换了个话题问道:“但军粮被毁,恐怕补给要出问题?”
聂豹脸色如常,但情不自禁的伸手捋须,钱渊早就发现了,这是聂豹为难的标志性动作。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一脸不舍的表情,“虽然今年松江府丰收,但再想让大户承担军粮,即使以双江公名望为保,恐怕也力有不逮。”
“去外地购粮,但军中没那么多银子啊,松江府衙能出几个钱,总督衙门肯定是不管的……”
钱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如果川沙镇、南沙镇一线安然无恙,以陶宅镇为中心,尚能有所作为。”
聂豹狐疑的接过纸看了几眼,忍不住又抬头打量钱渊,脸上神情极为复杂。
周师爷探头看了看,也不禁脸色一变,纸上是华亭县城内的三处仓库,里面放着张三带着人这两个多月的辛劳成果,大批的洋糖。
早在护送家人去杭州之前,钱渊就吩咐下两件事,一是王义留下招收训练护卫,二就是让张三带几个老人专职洗糖。
钱渊当然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缺粮的情况,毕竟当时已经接近水稻成熟的季节,但他很清楚,自己无军略之才,如果聂豹让自己染手军事,最有可能的就是整理后勤补给这一块。
大批的洋糖只是钱渊准备的后手,如今,这后手是用不上了……或许,已经用上了。
“洋糖价格高昂,供不应求,不卖钱,只换粮。”钱渊缓缓说:“陶宅镇临近陶溪,与大黄浦相连,水运便捷,放出消息,短时间内供给四千狼兵补给,理应不难,这事还要拜托双江公和周先生了。”
聂豹怔怔出了会儿神,突然起身长长作揖行礼,而钱渊坦然自若的接受。
这一礼,钱渊当之无愧。
片刻后,传来低低的问话,“一定要走吗?”
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沉默。
第144章 立功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师爷皱眉出去片刻后回来,咧嘴道:“展才,你手下那帮护卫还挺凶的,嚷嚷着要进府抢人了。”
看钱渊不吭声,周师爷看向聂豹,“东翁,俞总兵和瓦老夫人还守在门外呢,俞总兵还好点……瓦老夫人那边有点压不住了。”
“嗯?”聂豹挑挑眉头。
“展才对田洲兵颇有恩惠,又关系亲近,瓦老夫人手下几个狼兵头目……呃,已经站在钱家护卫身边了。”
“你小子就会赚人情!”聂豹似笑非笑的指了指钱渊,“如今在松江一府,恐怕名望比老夫还要高吧?”
“再高又如何?”钱渊眼皮子都没抬,“还不是被人撵走……”
聂豹没有接过话茬,而是起身向外走去,路过钱渊时脚步一顿,“记得你曾经问过,老夫如何评价你?”
钱渊饶有兴致的点点头。
“论才学,你普普通通,虽然八股写的还凑合,但注定无法在文坛留名,那笔字虽然工整,但匠气太重。”
“无论是理学还是诗词书画,你都流于平庸,放到贵州、广西也算不上出挑。”
钱渊脸色不变,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他竖着耳朵继续听。
“论领军,你虽然长于大局,精于地理,透彻人心,但很难成为如邃庵公那样的名帅。”
钱渊听得有点懵懂,一旁的周师爷解释几句后,他才知道这位邃庵公就是正德年间的三边总制杨一清,后来在嘉靖初年还一度担任内阁首辅。
不意外看见钱渊脸上并无沮丧神情,聂豹加重语气道:“但你有经世致用之才。”
“嘉定、崇德两战,你整理内政后勤,出谋划策,在陶宅镇虽然看似空闲,但细致入微,从无纰漏。”
“你本经治春秋,《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之谓不朽。”聂豹盯着钱渊的双眼,“立功何意?”
钱渊略一思索,答道:“晚辈读《春秋左传正义》,孔颖达曾言,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聂豹微微点头,“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北有俺答,南有倭乱,西部土司频频作乱,处处可见水深火热,正是厄难之时。”
聂豹没有继续说下去,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枯干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钱渊无语了,特么现在是厄难之时,难道要我功济于时?
那是胡宗宪、谭伦、戚继光的使命好不好!
“双江公,晚辈区区一个生员……”
“哈哈哈,张叔大曾说过,你是个悖懒人物。”聂豹手上加了把力,低声道:“而朝中政争酷烈,朝局混乱,今上在位三十余载,至今东宫空缺。”
“不去想那么多……老夫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旁人的期望,也不要辜负自身。”
“如果一个月前你留在杭州,老夫不会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