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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春 (王梓钧)


  因为文章在论述的时候,出现了“盖天地之道,先以化生,后以形生。化生者天地,即父母也;形生者父母,即天地也”。
  这段话,是《礼记大全》批注里没有的,也是前人没有记述的。出自王阳明结合《朱子语类》,对《礼记》的深入理解,而且没有给其他弟子讲过,只在王渊请教学问时随口一提。
  王阳明摇头笑了笑,提笔写出评语:“事亲事天,发挥透彻。此作文气平正,当录之。”
  温仁和的评语则一如既往夸赞:“事亲与事天,无外乎爱以敬。此作文旨如旧,然天地父母却出新意,暗合朱子之语类,发人深省,令吾茅塞顿开。观诸士子之作,无逾此篇者。当为此次《礼记》第一!”
  会试文章讲究中正平和、淳朴简洁,但若能写出符合朱熹理论的新意,绝对可以让阅卷官兴奋莫名——这比写得花团锦簇、气势磅礴还难。
  温仁和就被王渊的文章惊到了,准确来说,是被王阳明的理解惊到了,王渊只不过是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而已。
  会试朱卷,两位房官可以改完一些,就立即送去给副考官,副考官改完再送给主考官。也可以全部改完了,再一股脑甩给副考官,但肯定要把副考官搞得措手不及,因为阅卷时间非常紧迫。
  好在《礼记》考生人数稀少,王阳明与温仁和的阅卷工作最轻。
  《诗经》房的阅卷官,试卷只批阅了四分之一,王阳明、温仁和就已经把《礼记》卷子给改完。而且他们批阅还很仔细,精彩文章要反复品味好几遍,但就是收工超快,谁让《礼记》考生人数那么少呢。
  《春秋》房那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剩下两场的考试内容不被重视,考得好锦上添花,考得不好也无所谓,只要别把公文格式写错、不出现常识性错误即可。
  主要还是阅卷工作时间太紧,根本没时间细看剩下两场的答卷,而且那些公文和策论也很难分出孰优孰劣。
  到了二月二十五这天,各房把批好的朱卷全部呈上,提调官也把考生的墨卷送来。
  房官们要给朱卷、墨卷对号,对不上号的一律不取。
  墨卷朱卷加起来七千多份,明代又没有电脑检索,需要在堆积如山的卷子中,找出相同序号的进行比对。
  号数对了,还要对比朱卷和墨卷的内容,一旦发现内容不同,那就按作弊来弃置不管——如果是誊卷官抄错的,那考生只能自认倒霉。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为誊抄阶段就需反复比对,但也偶尔有考生躺着中枪。
  主考官和副考官,根本来不及仔细阅卷,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追认房官送卷的相关手续上。他们的职责不是取最好的卷子,而是确定取中的卷子不出错,一旦出错就前途尽毁。
  “伯安兄为何不荐此卷?此生很可能被主考判为礼经魁。”温仁和指着王渊的卷子问。
  王阳明跟温仁和关系不错,知道对方为人正直,也不刻意隐瞒,只苦笑道:“非不荐也,乃避嫌也。”
  “避嫌?”温仁和不解道。
  王阳明解释说:“此卷考生,极有可能是我在贵州收的学生。他的文风非常鲜明,一看便知,所以我不能做他的房师。”
  温仁和惊讶道:“伯安兄只在贵州谪居一年多,居然教出这等优秀学生!”
  “此子今年才十六岁,准确来说,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六岁,”王阳明颇为欣慰地笑道,“而且我教他的时候,他刚学完《四书》。我离开贵州的时候,他的《礼记》也只能算粗通,没想到此时居然大为长进。我以为他三年之后才能考会试呢。”
  “此神童也!”温仁和赞叹一句,笑道,“既然伯安兄不荐,那就便宜我了。该当我成为此次会试礼经魁的房师!”
  会试跟乡试一样,也要选出五经魁,会元就是五魁首,因此前五名必然本经各自不同。
  王渊的答卷只能算优异,按理说,能排进前一百名就不错了。他若被选为礼经魁,全凭把王阳明的讲课内容搬到答卷上。
  那几句话跟心学有关,但没有脱离程朱理学的范畴,是王阳明在理学基础上独创的,温仁和的评语直接是:“令吾茅塞顿开!”
  能让阅卷官茅塞顿开,如果不能被选为经魁,那还有哪个考生有此资格?


第094章 秦楼楚馆
  王渊不知道王阳明是同考官,而且还恰好是《礼记》房的考官。
  三场考完已经二月十五,接下来便是耐心等待,要等到二月二十八日才能放榜。
  各种文人聚会已经开始,甭管有没有把握考中进士,反正参加文会是肯定不会错的。即便是落榜士子,那也有举人功名,多结交几个有益无害。
  万一跟未来的会元、状元交上朋友,那就属于中大奖了,今后官场也有人照应扶持。
  十七日傍晚,邹木回到客店,神秘兮兮地说道:“若虚,伯器,明日去聚贤楼!”
  金罍疑惑道:“聚贤楼是何所在?”
  “秦楼楚馆。”邹木低声说。
  王渊揶揄道:“邹朋友,你学坏了啊,在贵州可不见你逛青楼。”
  邹木嘿嘿直笑:“在贵州我哪敢啊,怕是要被父亲打断腿。长这么大,我还没进过青楼呢,正好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青楼妓馆,非君子之所,我是肯定不会去的。”金罍不给面子,直接拒绝。
  邹木解释说:“伯器想歪了,聚贤楼多艺伎,我等不过是去宴饮而已。这次是常伦常明卿请客,邀我等在聚贤楼文会,所去皆为今科应考举子,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藏污纳垢之地,万万去不得!”金罍还是摇头。
  邹木瞬间无语,心想:你不去就不去嘛,何必言语糟践我等,还什么藏污纳垢之地。
  王渊问道:“这次请客的常伦是谁?”
  邹木详细说道:“常伦是山西人,家里世代经商,因此特别有钱。而且,他的曾祖、祖父、父亲皆为进士,诗礼传家,为山西望族。我听人说啊,常伦也是一个神童,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自幼受李献吉(李梦阳)、何仲默(何景明)教导,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李献吉与何仲默的弟子?”金罍突然来了兴趣,这两位都是弘治年间的文坛大家。
  邹木笑着对王渊说:“若虚,你肯定跟这个常伦谈得来。他出身边地,好游侠、谈兵剑,有豪士之风,且箭术超群!”
  “那我定要去结交一二。”王渊笑道。
  金罍一直保持沉默,等到把晚餐用尽,突然开口道:“真的只是招艺伎歌舞宴饮?”
  邹木懒得解释:“我不太清楚,你去了就知道。”
  ……
  明代北京城,有“南官北市、东富西贵”的说法。
  南城是六部衙门所在,北城的街市比较繁荣,西城多为公侯重臣居所,东城则有无数富商定居。
  北城的街市相对平民化,而东城同样有街市,都是些大型钱庄、当铺、药店、酒楼、青楼、绸缎庄等等。
  聚贤楼的地址,便在东城之东四牌楼附近,乍听还以为是个酒楼。
  王渊把张赟也叫上,与金罍、邹木共同前往。四人都是第一次逛青楼,有点像土包子进城,期待当中又带着一丝腼腆。
  甚至,除了考试需要进城之外,王渊还没在城内认真游览过。
  一路从崇文门逛到东四牌楼,带给王渊一种奇妙的感觉,终于领略到古代超大城市的气息。
  不算城外居民,弘治初年的北京常住人口统计,就已经超过六十万人。这又发展了二十年,加上来往客商和无籍游民,正德年间的北京肯定达到百万人口规模。
  反观贵州城,还不足十万。
  金罍也被震惊了,但受惊原因不同,他感慨道:“想不到天子脚下,也有如此多的违制民居。”
  王渊笑道:“南京难道就没有违制建筑?”
  金罍在南京求学多年,说道:“南京当然也有许多,但北京可是天子所在,御史们都对此视而不见吗?”
  大明开国之时,对礼制要求非常严格,民居的颜色、装饰、用料都做了详细规定。但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整个社会风气都变得更加开放和宽松。而北京东城又富商无数,这里的建筑各种违制,其规格已经堪比公卿府邸。
  特别是山西、江淮商帮的会馆,修得那叫一个豪华气派,放在洪武、永乐两朝可以直接杀头。
  这种社会风气改变是全方位的,正德年间的会试文章,也开始变得更加华丽和追求新意。此时还不明显,在杨廷和当首辅之后,就变得非常快速且大胆了。以至于,嘉靖朝不得不颁布诏令,会试文章务求朴实简洁,八股写得越花哨就越被压制。
  眼前这个叫聚贤楼的青楼,同样修得非常气派,雕梁画栋如同显贵楼宇。
  可能是比较高端的原因,并未出现电视剧里的情形,门口没有老鸨、龟公招揽生意——那场面实在太不风雅。
  四人走进堂内,才有茶壶过来问:“相公们可有约好哪位小姐?”
  王渊回答说:“常伦常相公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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