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各坊的主门外都竖立有鼓楼和木墙,墙上用来张贴告示。他们站在街道的对面,望见对面的敦化坊门木墙前竟无一人,上面贴有黄褐即将剥落的纸张,没有新告示文书。
张小敬满是疑惑地咂舌说道:“这里怎么会没有海捕文书?嗣业!我们刚才经过升道坊时,你有没有看见坊门口有告示文书?”
李嗣业凝神细想,从昨晚到现在出现的种种疑点,表明昨夜事发后,金吾卫并未全城搜捕,各坊也没有张贴通缉文书,从现在来看,只有一种可能。
他把浸湿的幞头重整了一下,掩饰住内心的狂喜,摇摇头对张小敬说道:“我不知道有无文书,不过我现在要去证实这件事。”
他径直朝对面的坊门走去,张小敬在他身后低声喊道:“李嗣业,你干什么去?”
李嗣业只是向后招招手,坊门口站着两名武侯,打着哈欠脸上还带着值夜的疲倦,李嗣业站在了他们前面,沉声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武侯一脸懵懂,连忙把身体站稳,斟酌着语气问道:“敢问上使是?”
“我乃京兆高陵人李嗣业是也。”
武侯登时恼了,从腰间解下大棒追着李嗣业喝骂追打:“敢戏弄官差!吾戳死你这个癔症东西!”
李嗣业从对面飞逃回来。张小敬刚刚对此也有怀疑,这下算是得到了证实,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公主府没有追责!驸马杨洄竟然没有报官!敢情是虚惊一场!”
这一定是咸宜公主的缘故,这位国色天香的大唐公主胸襟宽阔,大度包容,简直是大唐女性的典范了。李嗣业不介意把她吹上天,相比那驸马杨洄,同样是生活在一起的两口子,做人的差距真是相当的大。
劫后余生的两人身心放松,昨晚桥下的憧憬不再是妄想,这座长安城还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两人决定先到敦义坊去一趟,闻无忌还在为兄弟的事情担忧,李嗣业也要把李枚儿接回来。
……
闻染将醒好的香泥在板上轻轻搓动,很快在手中形成香线,这需要她拥有一双细腻灵巧的手,搓出的香线长短整齐地排列在板上风干。
李枚儿蹲在她的面前,用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她一声不响的看着闻染姐姐干活儿,连挪动身体都小心翼翼。
楼板下方突然传来三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脚步奇重并伴随着楼板吱呀的变形声,闻染的手心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根快搓好的香突然断开,她抬头微愠地吐了一口气,吹动了额头上的碎发,抬却手去揉酸困的脖颈。
闻无忌的声音传来:“枚儿,你看是谁来了?”
李嗣业掀开布帘进入房间,闻无忌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随后是张小敬。
他本以为李枚儿会高兴地扑上来,向阿兄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可他低头望去,却是李枚儿瞪起眼睛怒视着他。
李嗣业抓了抓脑壳不解地问:“咋了?”
闻染微微叹口气,把制香的家什端起来,放到了靠墙的三彩柜中。她把板足案端了出来,放到屋中央的地板上,又将两卷竹席摊开,才跪坐在地上伸手邀请客人。
“两位请坐,闻染给你们煎茶。”
闻无忌这才忙伸手邀请:“对,请坐,吃茶。”
第30章 香铺中吃煎茶
张小敬很熟络地跪坐在靠左的上首,李嗣业感觉气氛有些异常,便也从命拱了拱手,跪坐在张小敬的侧下方,闻无忌坐在他们对面。
闻染身着一袭素襦和齐胸罗裙,红纱带挽在胸口打出十字结。跪坐在板足案的另一侧摆出阵仗。
风炉中盛着红烫的木炭,她拿起火策又夹了数块炭进去,把交床架在风炉上,又将茶鍑端上去,等待水开沸。
趁着等待的时间,她从纸囊中将茶饼取出,放入木制的碾子中,双手推着圆碟状碾轮将茶饼弄碎。她端起碾子将碎茶倒入罗合内。
这罗合上面是细筛,下面是圆盒,双手端起罗合轻轻摇晃,茶末便落入圆盒中。
等鍑中的水烧开后,闻染一手端着罗合,另一手用茶匙将茶末舀入,又从盛盐的鹾簋中舀出盐末倒入鍑中。
她提着长筷轻轻地在水中搅动,这叫环击汤心,以发茶性,汤水上渐渐沸腾起了细沫,闻染拿着铜勺将沸水舀进了熟盂中,屈膝跪坐在地上等待三沸。
李嗣业在旁边静静地欣赏,她全身心地投入在煎茶中,这是专注优雅的美,每一个动作姿态给人赏心悦目之感,连李枚儿都用崇拜羡幕的目光望着她,这可是阿兄李嗣业打赢了拳头都得不到的殊荣。
风炉的添炭口透出的火光映在闻染的脸上,使她的额头上泛起红晕,这红晕却是微潮略泛橘色,若仔细看那是肌肤汗湿的折射光泽,使她的额头略显丰满。在这偏暗的板间里,唯有她带着如此多彩的光线,仿佛把李嗣业带进了炽烈而丰富的敦煌壁画中。
茶汤再次滚沸,闻染在手中握着两块葛麻布,双手捧着熟盂将水倒入鍑中,同时又用火策把风炉中未燃尽的炭块夹在了炭盆里,茶汤这就等于煎好了。
她用托盘端来茶碗,把木勺伸进鍑中将茶水分入五个碗中。端起托盘放上板足案,把第一碗茶捧给张小敬,第二碗给李嗣业,然后是其父闻无忌和李枚儿,最后才是自己。
李嗣业轻轻捧起喝了一小口,味道咸涩微苦,随后泛起淡淡甜意。
在静谧的饮茶场合里,连张小敬这种粗莽的汉子都正襟危坐,把茶盏端在手中细细品尝。
闻无忌主动问两人:“你们的案子都已经解决了?”
张小敬沉默地点点头,用眼睛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瞟了李嗣业一眼,这或许是某种暗示,在这般情况下,李嗣业觉得还是少说话比较好。
闻无忌不再主动提及案子,而是旁敲侧击地问道:“这对你们的差事没有什么影响罢。”
张小敬蚕眉向上挑起,显然是才想到这个问题。差事可能是干不成了,驸马杨洄可以在公主的说服下放弃追究他们的罪责,但并不等于把恩怨一笔勾销,就算驸马作为大人物,不去与他们这些小人计较,阎王手底下的小鬼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差事可能是有些问题。”张小敬含糊地说道。
闻染又给众人舀了一盏茶,才噘嘴抬头说道:“干不成也好,这种差事就不是好人干的。”
“闻染。”闻无忌用略微责怪的目光看了女儿一眼。
张小敬却不以为意,接着话茬苦笑道:“不但不是好人干的,且不是人干的。案子办好了是上司的功劳,办砸了却要我们来顶雷,也幸亏我这半年来兢兢业业,没有出过半点的差错,只有这一次……”
张小敬刹住了话音,端起茶碗掩饰自己的失误。
众人把茶汤喝完之后,闻染起身端走茶碗去清洗。张小敬起身告辞,李嗣业也拱手作别。
李枚儿站在他身旁拽了拽衣角,仰起头来问兄长:“我想在闻染阿姊这儿多住几天,可不可以?”
李嗣业充分发挥了一个父兄的威严:“你干嘛还要住下去?自己没有家吗?本来已经很叨扰人家了。”
闻无忌和善地笑笑:“没事的,你想住就留下,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枚儿不敢违逆兄长,跟在李嗣业身后告辞下楼,闻无忌父女把他们送到香铺门口。李嗣业发现闻染情绪不佳,尤其对自己更没有好脸色,那种表情就好像是把茶汤喂狗了的感觉。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吃茶过程中说了什么错话,好像没说什么话,怎么突然之间把这位小姐给得罪了。
张小敬相伴着李嗣业兄妹回去,他们在昭国坊附近分道扬镳,张小敬的住处在宣阳坊,李嗣业却住在新昌坊中,同行不同路。
分别时张小敬拱手对李嗣业说道:“嗣业兄,回去之后多多休息,至于差事的事情,日后再想办法。”
“敬郎不必担心,我不做不良人,还会有别的门路。”
李嗣业当初愿意在张小敬手下做不良人,主要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如今好奇心已去,他自然会有别的想法,比如趁着手头上还有一些钱,先到长安城各处熟悉一下,大不了还做自己的老本行,西市的武斗楼好久没去了。
张小敬告别而去,李嗣业也该回租住的地方。
李枚儿站在他身边撅着嘴唇,连走路都很慢,李嗣业回头叫她,她也爱搭不理。
“你怎么了?到人家住了几天还讹上了?小孩子不能贪得无厌,我知道你喜吃他们家的茶。”
李枚儿朝兄长大声喊叫:“你才喜欢吃茶!我想要学煎茶,我想要买煎茶器具!”
“我要做香!就算不做香,我也要熏香,我要让自己香喷喷的!”
“我还要一条罗裙,绣有忍冬花的那种,我要戴银钗和步摇!”
李嗣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这是开阔了眼界,产生了更大的需求?还是闻染把她给带坏了?
“你是不是还想住在高楼里?每天有下人服侍?”李嗣业蹲在李枚儿面前,能感受到她小巧的琼鼻中呼出的不满。
“没有。”李枚儿抹了一把眼泪,呢喃说道:“我只是想跟闻染阿姊一样,所以才想留下来多住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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