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奔波只是另外一种历程,可惜连累了李枚儿,拥有一个罪人身份的哥哥,年幼的她怎能承受得了这样的罹难。
古代有这样一种连坐的刑罚,一人作死,全家遭殃,说不定金吾卫已经循着蛛丝马迹带人去抓李枚儿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趟着水调转方向,低沉地说道:“不行!我得去敦义坊把枚儿给找回来!”
“李嗣业,回来!”
张小敬抬手去抓住他的肩膀,沙哑着嗓子从喉咙里说道:“李枚儿不会有事的!现在要紧的是你我如何先逃出去!”
李嗣业以为张小敬只是宽慰自己,把浸湿的幞头从头顶拽下来,攥在手中道:“不行,见不到她安全,我不能安心。”
他执拗地拔腿向前走去,即使是错误,那也是自己的主见。
“李嗣业!”
张小敬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将他推到了墙上。
“听我说,李枚儿不会有事,你要相信我!闻无忌是我在安西十年从军过命的兄弟!他就算瘸得直剩下一条腿,也能够保枚儿周全!”
“嗣业,我能够相信我的兄弟,你也要相信你的兄弟!”
李嗣业怔住了,他无从衡量与张小敬之间的关系深浅。只不过是这些天来无意间共同卷入妖人案的风波中,他们需要携起手来面对危机,搏回性命;他们需要相互依靠,共同出力,甚至有些时候双方不能语言交流,只能靠性格中的淳厚和彼此之间的信任,从未想过谁担的风险或罪过更大一些。
事已及此,他还需要去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吗?
张小敬是京兆人,他李嗣业前世后世也都是关中人,关中人最重承诺义气,对朋友兄弟更是如此。
他们的头顶上传来金吾卫巡街兵卒的列队脚步声,两人同时屏住呼吸,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张小敬的手依然撑在李嗣业的胸口上,静谧中似乎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随着刀鞘碰撞在细鳞甲上的咵咵声远去,张小敬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金吾卫巡夜兵丁。”
李嗣业也笑了,最凶险的关口都闯过来了,接下来遇到什么都不会让他惊惧。
“咦。”张小敬狐疑地抬起头,低声琢磨道:“我们从暗渠中走出已经很长时间了,竟然只有一队兵丁走过?金吾卫若要严查捉拿我们,巡街频率不该如此松懈才对。”
他凝思半晌,才肯定地点点头:“一定是外松内紧,绝对是。”
两人继续相跟着趟水前进,不敢翻出明渠在大路上行走,张小敬在前方引路,每走出几十步便停下来,噤声探听周围的动静。
李嗣业对于如何逃出长安城毫无头绪,他只能跟着张小敬,也不去询问对方有什么逃生门路。
张小敬回过头低声说道:“我虽在长安为不良帅才半年,却已阅尽长安城表面繁华下暗藏的污秽腌臜,也认识了一些暗路上的朋友。他们虽不及上层豪贵那般手眼通天,却能办到他们办不到的事情。”
“我们可以通过这道暗渠前往芙蓉园附近的青龙坊,我那位朋友就住在坊中,只要能捱过今晚的宵禁,找到他就能通过他的门路逃出长安城。”
李嗣业丝毫不怀疑张小敬的话,只是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总不能长时间呆在渠水中,就算在这季夏深夜,也会泡出寒症来。
好在两人总算找到一处坊桥,桥洞两侧有高于水面的石台,两人爬出水面,蜷缩着靠在了石台上。
他们虽身心俱疲,却有一种历劫之后的亢奋,李嗣业知道这与肾上腺素有关,他头枕着冰冷的墙面挤出一丝笑容问:“你说你当过十年的安西兵,倒是说说看,在西域当兵是什么感觉?”
张小敬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扭头反问:“你也有想当兵的打算?”
他没等李嗣业回答,却自顾自地说道:“投身安西报效大唐,功名马上取是每个大唐男儿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是许多人的梦想。我张小敬投身西域时,也是怀揣着这样一个梦。可惜,算是我运气不好吧,换了一身伤得了个飞骑尉的授勋,却因为得罪了上司丢掉了差事,只能做一个无品无级的流外官。”
“实话说,”张小敬浓厚蚕眉下瞳孔中隐忍着旧怨:“你已经错过了最好的立功时机,若是再往前数十年,那时人心聚敛,官吏大都处事公允,前方后方均无掣肘,立功还容易些。但是现在,人心已变,想要出头仅凭一腔热血之勇可不行,还需要……”
“还需要什么?”李嗣业追根揭底地问道。
张小敬咧开了宽厚的嘴唇苦笑:“我若是知道,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光知道还不行,”李嗣业轻轻摇头,嘴角透出一丝玩味笑意:“还得说服自己做得出来。”
张小敬神情微微一惊,扭头错愕地看着他,又拍了拍他健壮的胸脯笑道:“你比我通透,底子比我更好,你的际遇定然与我不同。”
现在的李嗣业并非热衷于当兵,他对冷兵器时代的搏杀还是有一丝恐惧的,就算他这样一个拳头下见惯血的人,想到刀剑加身,皮肉崩裂怎能不颤?他之所以想要了解西域兵,只是对人生历程的提前适应。如果征战安西是李嗣业必经的宿命,他自然不能逃避,不但不能逃避,还要给自己一个提前的心理适应期。
第29章 却是虚惊一场
张小敬在旁边缓慢地低语,是那种似睡非睡的状态,连声音都带着夜的沉珂气息:“受募到安西当兵,需要先学会并精通一门兵器。弓手执弓,弩手执弩,驻队列长枪,战锋队持陌刀,跳荡、奇兵、马军皆配横刀,或伴以盾。你若不惧血战敢于搏命立功,参加战锋队和跳荡升迁得最快,奇兵、马军稍次之,弓弩手却是看运气。“
“在学其它武器之前,必须要把横刀练入了门,这是两万安西兵最基本配置,别的兵器或可使你立功,横刀却能保你的命。横刀易学不易精,军中流传有四到六种刀法,但真正的精髓却是在无数次搏杀中悟出的。真正的横刀高手能用刀锋刺中抛在空中的铜钱方孔而不落,斩人头颅断喉不伤骨,没有五六年的沙场浸淫,断然是练不到这个境界的。”
“横刀我可能教不了你,本人擅长用弩,能百发百中。想学横刀可先拜师闻无忌,他的刀法就学自军中的一名跳荡什长。”
张小敬讲着讲着便光张嘴不说话了,喉咙里发出了沉闷如雷的鼾声。李嗣业不敢入睡,他需要时刻保持警惕,金吾卫的兵丁巡逻经过时,他就推张小敬一把,或捏住他的鼻孔不让他发出声音。
丑正时分张小敬猝然醒来,低头在渠中掬了一把冷水,清醒了惺忪睡眼,生硬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该你睡了。”
他的举动和说话语气都很熟稔,似乎是在西域当兵十年刻下的烙印,生物钟掐得也恰当好处,正好是四更鼓敲响的前夕,把上半夜和下半夜完美区分开来。
李嗣业自然不会推脱客套,他把湿漉漉的袖口拧出水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蜷起双腿侧躺在石台上。眼皮很快沉得像坠了铅,意识模糊沉沉睡去。
……
他被拍了一下肩膀,闷哼出声翻身坐起,却被张小敬伸手捂住了嘴,本来要打一个大大的阿嚏,被硬按捺到了肚子里。
头顶上或重或轻的脚步声沓沓而过,李嗣业紧贴着石壁抬头张望,几许晨光从桥洞旁斜斜地逸散下来,却像是温暖的纱雾披在他肩头上。
桥上的人们发出低低的絮语声,李嗣业从声音中分辨他们的身高胖瘦以及身份。不止说话声,就连他们的脚步声也各自不相同,在桥顶上组合出一曲如琵琶般急促的乐曲。
等到出门的人都已经走光,张小敬和李嗣业才起身行动,从石台轻轻翻到桥面上。
夜晚时分他们可以走沟渠,但白天就不行了,路上行人太多,反倒显得他们行迹可疑。
张小敬低声吩咐说:“我们这一身湿衣衫太过明显,须得重新找衣服换上。”
“去哪儿找衣服?”
“跟我来。”
两人沿着升道坊的坊墙走到中段,李嗣业回过头道:“宵禁结束这一段时间的防范是最松的,武侯铺武侯与坊丁都集中在四个坊门上。”
他们朝街道两头张望了一眼,四周暂时无人,李嗣业迅速半蹲用膝盖支撑,张小敬扑身而上踩着膝盖翻过坊墙,落入到墙内。
李嗣业没有在原地呆着,继续躲藏在明渠内等待,等到张小敬从墙头上趴出来,将打好的包袱扔出墙外,他慌忙双手接住。
包袱中塞了两套衣衫,李嗣业实在是想不到,张小敬竟然还有做贼的天分。
两人又来到昨晚的坊桥下,把身上的湿衣衫换了下来,穿上了干净的短襦和半臂,下裳是皂色裤。不过李嗣业身材高大,这套衣衫很不合身,襦衣袖子只到手肘,下裳露出小腿,倒像是现代潮流的七分裤。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虽然很不满意,但逃难还能计较什么,只怕会被有心人视做可疑。
他们这才敢重新翻出沟渠,稍作掩饰之后,便像正常路人一般行走,行至敦化坊时出行人增多,两人混在人群中,只小心地注意避开金吾卫武侯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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