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拨换城的街道往驿站走去,藤牧在李嗣业身后问他:“你刚刚明白什么了?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
李嗣业沉吟片刻,点头说:“振威校尉赵卢水,可能真是把饷钱吞没了。”
田珍在他身后惊讶地说道:“不该会吧?安西治军最严,他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么?”
李嗣业没有回答田珍的话,而是抬头叹了口气:“所谓的第八团就不应该重振,我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当这个校尉。如今盖嘉运带着圣命接任碛西节度使,这第八团不就是他的眼药吗?”
他们到达驿站后,李嗣业安排田珍先带着众人到第八团的营地等待,他与藤牧到折冲府去报道。
第三十三折 冲府位于城内住街道南侧,如今这折冲府更像是一个空头的军事编制,逢战的时候它并不随军出征。团就是大军的基本编制,临战前组织到各领军大将的麾下,如左厢,右厢,前军,后军。
他领着藤牧进入折冲府堂中,左右看了看,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
但不知从哪里传来闷雷般的鼾声,他走近台基往案几上一看,只见一只乌皮六合靴搭在上面。他再往前两步探身看,却见两个人各抱着酒壶躺在地上,你一声我一响搭配着打呼噜。其中一人穿深绯色袍子,头顶武家诸王样头巾,定然是折冲都尉。另一人穿浅青色袍子,想必是府中的长史或是参军。
尽管感觉荒谬,但李嗣业还是恭敬地站在台基下,叉手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都尉。”
“呼,噜噜……呼。”
没有醒。
他加大了音量:“都尉!”
“呼,噜噜噜……”
“都尉!!”
浅青袍子官员惊得翻身坐起,抬手抹了一把脸,看到来人后,连忙将沉睡中的都尉推醒。
都尉眯着眼睛爬起来,勉强支撑着身体盘腿坐起,抬手揉着眼睛看了看李嗣业。
“你是哪位?”
李嗣业叉手行礼道:“属下新任第八团昭武校尉李嗣业,前来履职。”
都尉摆了摆手说道:“某不是折冲都尉,某是果毅都尉,不过履职事宜,我可以办。对,你都护府的公函呢?”
他从怀里掏出公函递上去,都尉双手接过,抻展铺到案几上。从桌角的锦盒中取出印信。
由于果毅都尉还神志未清,嘴角涎水淌在胡须,几乎要落在纸张上。双手握着印寻找公函落款,摇摇晃晃竟然找不准位置,看得李嗣业焦躁不已。
“嘿!”果毅都尉双手按下印章,抬起来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
印得是有些歪了,不过李嗣业并没有强迫症,勉强能够接受。
都尉扔掉印信,含糊不清地说道:“终于有人来接,第八团这个烂摊仗了。李、李校尉,好,好干。折冲府就是你的娘家,你的后盾,哈。申长史,你,你引着李校尉去上任。”
果毅都尉软软地向后躺倒,又枕着手臂发出了鼾声。
这申长史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伸手邀请李嗣业道:“李校尉,请跟我来罢。”
第八团的营地在拨换城的东角处,有两个马厩,一个甲仗库,一个校尉值房,几十间土坯房,还有一个小校场,折冲府的后面有正儿八经的大校场。
申长史背负双手引着他们向前走,嘴里一边絮叨着:“第三十三折 冲府麾下募兵,以前是安西诸府中最精锐,最勇毅的团旅。不过现在,他们的魂儿让人给抽掉啦。”
又提魂儿,李嗣业心中咂摸着,拨换城使赵崇奂刚刚好像就提过一次。
藤牧在他身后好奇地问道:“我们折冲府,竟有八个团?”
申长史摇头笑笑:“哪儿来的八个团,上府不过五个团而已,第三团、第五团、第八团,第九团,和第十二团。你们肯定要问,为什么不是从一到五这样排。首先没有第四团,与‘死’谐音,不吉利!然后是连续三次伤亡殆尽的团,也被认为是不吉利,就被取消了啦!我看你们第八团也快了!”
敢情这家伙长了一张臭嘴,藤牧真想狠狠地抽他一个嘴巴子。
李嗣业沉默以对,他知道这一个个被取消的团代表着什么,是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从贞观到开元的的百年里,安西军中的基础团级编制,在与异族的浴血奋战中,一次次被打碎,然后重建,无数从军健儿的热血流淌在西域的土地上。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突然侧过身,对申长史作了一揖问道:“敢问长史,所谓的魂儿让人给抽掉,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196章 上任便处突
申长史突然低着头转过身来,眯着双眼凝视了他半晌,才从喉咙里沉郁地出声:“没影儿的事情,问它做什么?我也给你说不出个道道来。”
说罢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李嗣业稍作思虑,藤牧在他身后低哼了一声道:“这个人,实在是讨厌得紧。”
李嗣业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抬头沉思琢磨。记得那日来曜都护给他安排职务时,态度就有些模糊,也语焉不详。高仙芝也说第八团人心散了,不好带了。结果今日来到这里,拨换城使赵崇奂说话也云山雾罩。
他们所谓的丢了魂,必定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高仙芝聚拢人心的上策就不能用了,只能用立威弹压的中策,眼下也只能这样。
申长史与他最先来到八团驻地的校尉值房处,值房与土胚房营地之间隔着校场。
田珍等二十人已经牵着马匹在校场的旗杆下等待,他们的武器和甲胄都堆叠在马背上,褐色的袍衫排成一排坐在比武台上。
申长史双手抱肚站在值房门口,耸着肩膀说道:“李校尉,这就是你的值房了,内外两间,内间住宿,外间值守。如果有家眷的话,可以到拨换城街巷中租房子,也费不了几个钱。”
李嗣业微微点头,推开门扇进去,把窗扇撑起用木棍顶住,回头看见外间里只有一张粗糙的松木案。他推开隔扇门探头看了看里间,陈设也很简单,只有几张木板铺在地上当做木榻,角落里放着水罐和竹箧,仅此而已。
他转身从隔扇中走出,对申长史说:“不错。”
申长史扭头去看外面,眯着眼睛瞅着那并肩坐在土台上的兵卒们,似有深意地点头道:“这些都是你带来的亲兵?很好,嗯,很好,个个都是精干之人。从远方来上任,光杆儿校尉可不行,特别是拨换城这种地方。”
对面的营房中突然像哄乱的鸡窝,发出了怒骂吵闹声,紧接着似乎有土墙倒塌,尘土飞扬。
亲兵们反应敏捷地从土台上跳站起,田珍回头对李嗣业大声道:“校尉,前面好像打起来了。”
李嗣业抬臂一挥:“走,我们过去看看!”
申长史这次可不敢在前面引路,面带悸色跟着李嗣业,一行人呼啦啦朝打斗的地方跑过去。
他们穿过几道营房,只见前方道路封堵,一帮光膀子头顶系着红抹额的军汉双手抱胸,搂肩搭背进行围观,时不时发出几声敞亮的叫好。
“让开!散开!”
田珍和藤牧推搡开围观的军汉,这些人脾气不好,歪头刚要发火:“推你个奶……”却见一名身穿深绿色缺胯袍、腰佩银銙带的军官越众而出,身后还跟着折冲府的申长史,遂乖觉地闭上了嘴。
场中这两人尚不知情,在地上翻滚撕打,袍衫被他们扯作褴褛布条,倒像两个打滚的土驴。一人身形壮硕骑在另一人的身上,左一拳右一拳击打下去,被骑在身下的那人只有招架之力,鼻青脸肿鲜血汨汨流淌。
“住手!停下!”
申长史喊出了声,态度强硬地来到李嗣业身前,指着那骑在上面的人斥道:“杜规!又是你,公开场合聚众殴斗!我看又得打你的军棍!”
杜规喘息地笑了一声,抬手揉着自己的后颈,慵懒地活动脖子发出咔吧响声,然后骑着倒地的人转过身来,坐在对方的胸口上。
李嗣业低头看去,这个杜规身材健硕,胸口及双臂小麦色肌肉虬结突起,脸颊生三块横纹肉,即使是笑容都让人望之生畏。
“这是第十团和第六团的恩怨,谁来劝也不行,申长史你也不行!”
藤牧和田珍面面相觑,这第十团和第六团,不是已经被取消掉的编制么?
“大胆!这是新任校尉李嗣业!”申长史中气不足地喊了一声,只好把李嗣业抬出来,也正好试试这位新校尉的分量。
杜规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腮帮上横纹扭曲笑着叉手道:“某见过李校尉,校尉远来劳顿,可知我们只是切磋,军法中有哪条规矩不准切磋?”
李嗣业没有出声,只盯着杜规身上的肌肉看,看它们是否符合健美的标准,有无经过科学的锻炼,判断着他的公斤级,有没有成为陪练的潜质。对于一个搏击运动员来说,合格的陪练才是提升的硬件。
申长史以为李嗣业被这杜规的凶气震慑住了,略显焦虑地转身,叉手对着他敬道:“放肆,这位可不是什么致果校尉,云骑尉,而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什么校尉,在我眼里并无什么两样,那振威校尉赵卢水,不也作奸犯科被抓起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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