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刘琦恶狠狠地答应一声,又拿起酒杯一把将酒倒进嘴里。
“姓岑的也忒没本事了!对他来说这应该是芝麻绿豆的小事,竟然都办不了!”张浒也端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
今日已是刘琦遇见岑参那一日的后日。昨日上午刘琦酒醒后,先把同袍委托他写的家书写完,之后去李家巷的李全书房读了一日的书,总算能够囫囵将《三字经》背下来了;第二日也就是今日早晨,再次前往李全家的路上他还琢磨今日要看《千字文》还是别的书,可在李全家门口就得到了这个噩耗:岑参没能办妥脱他军籍。
“此事是岑公昨夜告诉我的。你住在军营里他伴晚不便进入,又知晓你会在我的书房读书,所以将此事告诉了我,让我转告你。”
“岑公说,他去找了嗢鹿州都督府的司马,想要为你脱籍。可司马却说此战嗢鹿州的将士损失惨重,五不存一;都督特意派人从嗢鹿州传话给带兵官员:不得他允许,任何军士不能脱籍。”
“不过你也不必灰心丧气。岑公说了,他今日会去见嗢鹿州别驾,请他帮忙。别驾是一州之副,应当能够办妥此事。”
李全最后这段话刘琦根本没有听见。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当他听到‘任何军士不能脱籍’这句话后就感觉如同挨了一闷棍一般,眼前冒起金星,再也听不到李全说的任何一个字。
李全见这幅模样,知道他受到的打击不小,想请他进屋饮一杯奶酪,再安慰一番。
但刘琦拒绝了李全的邀请,也或许刘琦当时就是无意识地摆动一下胳膊被李全误认做拒绝。总而言之,刘琦没有去李全家里饮奶酪,而是转过身漫无目的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刘琦才完全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前日张浒带他逛过的街巷上,几个路人用看智障的眼神看向他,见他看过来又立刻将目光收了回去。
刘琦也没心思和几个路人计较,他现下就想大口饮酒,借酒消愁。碎叶城他还不熟悉,知道的酒肆也不多,干脆来到前日吃酒的酒肆——对面那家栗特人样式的店,要了一大斗酒,独自一人吃闷酒。
他正饮着,张浒从路边经过,因刘琦坐在窗边被一眼瞥见,张浒不由得走进来询问刘琦为什么会在这里吃闷酒,听到回答后也要了一小斗,一边陪着他吃酒一边埋怨岑参。
他陪了刘琦一个多时辰一直到午时,两小斗酒都吃完了,刘琦也变得有些晕乎。见刘琦还要再吃,张浒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酒杯,又劝道:“你今日吃的酒够多了,不能再吃了。”
“不就是没能脱军籍嘛!我在安西当了二十年的兵,虽然受过伤,但到现在不也是全须全尾的没丢手丢脚?以后再去打仗我把我的诀窍都教给你,保管你也能一直全须全尾。”
“而且安西这边即使就是个小兵出息也不错。不论节度使还是镇将、都督,都不管将士得财货;每次出兵打仗,只要打赢都能带好多东西回来,我在嗢鹿州的家当都是这么攒下的,未必比在城里做个小吏差。”
张浒又劝了一会儿,刘琦终于恢复平静。他和店家要了一碗井水洗把脸恢复清醒,侧头看了一眼太阳,说道:“张叔,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咱们回军营吧。”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回军营干啥?”张浒反问道。
“回去弄点儿饭吃啊。”刘琦道。现下大多数人一天只吃两顿饭,这让刘琦非常不习惯。他每天都要想方设法在午时吃一顿饭,推后晚饭的时间;好在这几日军营伙食充足,哪怕不是饭点儿也有吃的,他能不花钱再吃一顿饭。
“这个点儿,军营里就算有饭吃,也是大麦做的面饭,不好吃。”张浒道:“咱们就在这儿吃点东西。正好,现下已经到了午时,还能看个节目。酒肆里的这些人,都等着看节目呢。”
“节目?甚底节目?”刘琦的问题刚出口,就想起前日张浒也说过在这两家酒肆吃酒还有节目可看。但那一日他并没有看到啥节目。
张浒笑着指向门口。“喏,已经开始了。”
刘琦看向门口,就见到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人手里捧着一柄他不认识的、长颈勺形四弦轴并列一侧、略有点像吉他的东西走到门口坐下,轻轻调试几下,随即弹奏起来。
顿时,一股柔和、圆润,但又十分清晰的乐器弹奏之声传入他的耳朵。这股声音的调子较高,比秦筝、琵琶声要高亢许多,但却并不刺人耳朵。
刘琦闭上眼睛,手指轻轻触碰桌子敲打着节拍,欣赏音乐。他从未听过这首乐曲,就连相似的曲调都未听过;但听着乐曲,他眼前却好似浮现出一片辽阔的草原,自己正骑着高头大马在草原上奔驰。
他也不知自己在草原上奔驰了多久,这股引领他的弹奏声忽然消失,另一股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
刘琦眼前的草原骤然消失,一片低矮的丛林浮现出来。几个身着兽皮的人手里拿着标枪,慢慢靠近正在饮水的猎物。
他们逐渐将猎物围住,举起标枪蓄势待发。这时猎物忽然警觉起来,停止饮水掉头要跑。诸人再不迟疑,迅速投出标枪。
其中一支标枪扎在了猎物后背,但猎物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跑的更快了。几人立刻追了上去。
也不知追了多久,猎物的血似乎都要流干了,跑的也越来越慢;一人又投出标枪正好扎在猎物后腿,猎物嚎叫一声倒在地上。
另一人上前几步,猛的将手里的石头砸在猎物脑袋上,彻底杀死了它。
这时先前高亢、清晰的声音再次响起,与朴拙抱素之音相互应和。刘琦眼前交错浮现出草原上的牧民边喝着奶酥吃羊腿的画面,以及丛林中的猎人饮着酒水啃猪蹄的情形。
吃到酣处,牧民与猎人又站起来边唱歌边跳起了舞蹈。牧民们在篝火旁围了一圈,踩着同样的节拍跃动;猎人则自由许多,不同人跳着不同的舞步,但却又并不显得杂乱。
最终,随着一阵欢喜的合奏过去,乐曲慢慢结束,刘琦眼前的景象消失无踪。
第10章 少小十五二十时,洛阳女儿对门居
“好听,真是好听!”刘琦睁开眼睛,欣喜地说道。
“好听吧。”张浒笑道:“我说的这个节目不错吧。前天是因为李全那档子事儿他们没演奏,平日里几乎每天午时他们都会像这样演奏乐曲。”
“嗯,很是不错。”刘琦连连点头,又问道:“在这家酒肆门前弹奏的人是谁?和他应和的人又是谁?他为啥要在这家店铺门前演奏乐曲?”
这时那个弹奏的年轻人已经捧着乐器走了进来,几个相熟的酒客正与他玩笑打趣。这人生了一幅中亚人的长相,眉目俊朗,十分帅气。
“他叫做迪马什,是这家酒肆店家的儿子。”张浒道:“他刚才弹的东西叫做火不思,是突厥人的传统乐器。”
“突厥人?”听到这三个字,刘琦愣了一下,说道:“他是突厥人?”
“是。他姓舍利吐利,这可是突厥人原来贵胄的姓氏。不过突厥早就被大唐灭了,贵胄不贵胄的也不用在意;他家不还是沦落到开酒肆为生了。”张浒道。
“既然是突厥人,为啥开了一家栗特人样式的酒肆?而且他们家没改姓?我怎记得许多在安西生活的突厥人都改了汉姓?”刘琦关注的是这两个问题。
“也没有突厥人样式的酒肆啊?”张浒笑道:“突厥人原来在草原上放羊,岂会有酒肆?只能仿照栗特人的样式了。”
“而且你认真看的话,就能发现这家酒肆和真栗特人开的酒肆还有区别,不完全一样。”
“至于是不是改姓,官府也没要突厥人都改姓,有的人改了有的人没改。在军中的、大族的突厥人大多改了,其余突厥人多半没改。”
“和他应和那人叫做雷诺,就是对面那家酒肆主人之子。他用的乐器叫埙,是咱们唐人的乐器。”张浒又介绍了另一人。
“至于他俩为啥演奏,或许也有为自家招揽生意的想法吧,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他和雷诺喜欢乐器,忍不住每日弹奏,后来二人逐渐应和起来。”
“不过你别说,就因为他们两个每天午时演奏乐曲,这两家店的生意比别家好不少。”
这时年轻人走到他们这一桌旁。张浒笑道:“迪马什,你今日弹奏的比我上次听到的更好了,技艺又精进了。”
“多谢夸赞。”迪马什腼腆地笑了笑,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孩儿声音响起:“多谢夸赞!要是奴大兄的弹奏能让张军士多吃一壶酒就更好了。”
‘嗯?’刘琦对于听到女子的声音很惊讶。更令他惊讶的是,他眼睛转了一圈竟然没发现这个女子,明明声音就是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传出来的呀?
“你低低头就能瞧到了。”张浒碰了他胳膊一下,又笑着说道:“我从申时正来到你家的酒肆,都吃了两个时辰的酒了,再吃岂不是要醉死了?下次再吃。今天再吞些饭食便罢。”
“奴端吃食来。”女孩儿声音再次响起。刘琦顺着声音低头看去,就见到迪马什身侧有一个小女孩转过身,向后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