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就这么让张光成把半年的赋税卷走?”徐瀛冷冷地问。
“徐老爷,我晓得您气不过,但遇上这种事还真没什么好办法。”韩秀峰放下筷子,不缓不慢地说:“张之杲父子做得是有些过,但事闹成现在这样,也不能全怪他们父子。俗话说兔子急了还要咬人,狗急了还跳墙呢。您想想,贼匪退守扬州之后张之杲告过多少次病,要是那会儿让他致仕回乡,哪会闹成现在这样。”
“不准他致仕的是福珠朗阿,是雷大人。”
“徐老爷,您推的倒干净,据我所知,您好像没少在雷大人跟前帮张之杲美言。”韩秀峰毫不犹豫拆穿了徐瀛的鬼话,又话锋一转:“要不是念您跟郭大人是同乡,我才不会管这烂事,才不会在这儿拦您呢。”
“韩志行,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徐老爷,论年纪,您比我长;论出身,您是堂堂的进士;论做官,您入仕比我早,官做得比我大,甚至做过我的上司,照理说轮不着我韩秀峰班门弄斧。可是您竟因为这点事追到了海安,秀峰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我倒要请教请教老弟的为官之道。”徐瀛嘴上说请教,语气却带着几分讥讽。
在他们这些科举入仕的官眼中,捐纳出身的就不是正途,韩秀峰并不在意,缓缓地说:“徐老爷,这做人要有一个好名声,做官一样要有个好官声。都说人死为大,张之杲现而今都已经死了,您要是还揪着不放,传出去不但会被人笑话,会坏了您的官声,会没朋友,甚至都不会再有上官敢用您。”
徐瀛赫然发现韩秀峰的话有一定道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让他更意外的是,韩秀峰竟从凳子上取出一份手抄的职官志,一边翻看着一边道:“徐老爷,要是这上面没记载错,您应该是咸丰元年十一月补上的扬州府清军总捕同知。”
“是又怎样?”徐瀛下意识问。
韩秀峰追问道:“那您晓不晓得张之杲做了多少年泰州正堂?”
徐瀛只晓得张之杲做了好多年泰州正堂,具体多少却不清楚,禁不住问:“多少年?”
“他是道光二十三年升任泰州知州的,这一做就做了十年。期间,淮扬道换了五任,扬州知府走马灯似的换了六任,两淮盐运使换了七任,甘泉知县换了八任,江都知县换了七任,仪真知县换的更频,前前后后竟换了九任!”
看着徐瀛将信将疑的样子,韩秀峰干脆念道:“陈文杰,广东博罗举人,二十年八月选;孙纬,道光二十五年署;张学襄,顺天大兴人,道光二十六年任;方榆,江西南昌人,道光二十七年九月解,二十九年再任;王检心,河南内乡举人,二十七年十月调……”
“你到底想说什么?”徐瀛不耐烦地问。
“徐老爷,您外放扬州虽不到三年,但不可能不晓得知府和州县正堂为何换这么频,不是因为别的,全是因为赋税!张之杲能做十年泰州正堂,一样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过去十年泰州应缴藩库的赋税从未拖欠过,泰州应协济各大小衙门的粮饷从来没短缺过,刑名一样没出过差错,每三年一次的考绩评语全是卓异!”
“照你这么说他张之杲还是个能吏,还是个好官?”
“对朝廷而言,他还真是。”韩秀峰把职官志放到一边,接着道:“再说任上留下亏空,那亏空的州县多了,有的甚至拖欠朝廷三五年赋税,而泰州只亏空半年,相比其他州县官,张之杲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换言之,您不但没吃多大亏,反而占了个大便宜,甚至要感谢张之杲,毕竟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一个烂摊子。”
“可是……”
“徐老爷,相信我,真没那么多可是。您要是不信,将来大可去问问郭大人,也可以去问问雷大人,看郭大人和雷大人会怎么说。”看着徐瀛欲言又止的样子,韩秀峰又提醒道:“您那几位幕友我见过,在我看来他们与其说您延聘的幕友,不如说是您的好友。恕我直言,让他们干点别的还行,指望他们辅佐您做泰州正堂可不行,要是有合适的赶紧延聘一位吧。”
“这官该怎么做,我徐瀛用不着你韩志行教!”
“好吧,当我没说。”
“告辞。”
“不送。”
徐瀛甩手而去,不过没再去追张光成,而是怒气冲冲的率储成贵等衙役掉头回泰州。苏觉明跑过来,看着远去的帆影问:“四爷,您觉得他这泰州正堂能做几天?”
韩秀峰沉默了片刻,回头道:“会读书不一定会做人,能考上功名不一定会做官。他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我看这泰州正堂他署理不了几天。”
“他会不会记恨您?”
“要是记恨我,他就不会打道回府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说得就是他这种人。”韩秀峰抬起胳膊,示意梁九带兵回营,想想又凝重地说:“他或许真是个清官,对朝廷也忠心耿耿,但绝不是一个好官。让他来署理泰州事,真不是泰州百姓之福。”
第三百八十七章 光宗耀祖
韩秀峰做事一向“公私分明”,他远在巴县的老丈人段吉庆做事同样如此。
女婿从江苏汇回来的银钱,在信里说给他多少就拿多少,不该拿的一个铜板也不会要,用他的话说哪有老丈人占女婿女儿便宜的道理。但那些废引显然是吴文锡让张德坚送给他的,毕竟要是送给韩四那点废引真拿不出手。
总之,段家没绝后,不但有个儿子,而且过两年要迎娶江北厅刘举人的妹妹,家里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同时操持两个家,段吉庆这些天是忙得焦头烂额。
刚帮女儿和小外孙搬到湖广会馆后面的宅院,又忙着转手废引。好不容易找到个买家,谈了个好价钱,赚了五千多两,又把女儿女婿家隔壁的小院盘了下来,四处买材料,找工匠准备推倒重建。
不过这事急不来也不用着急,毕竟儿子过两年才迎娶刘家五小姐,他干脆请刘举人的堂弟帮着照应,留下两百两应急的银子,就带着老伴儿、女儿、小外孙、幺妹儿、柱子同关班头一起启程去走马岗。
准备了很久,带的东西很多。
为了把柱子这些天帮着置办的东西全带走马去,竟雇了三十多个脚夫。晓得老伴儿和女儿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他自个儿也不想走几十里山路,还从轿行雇了三顶抬杆,坐在抬杆上晃悠了一整天才赶到走马岗。
潘掌柜早把自家宅院收拾的干干净净,琴儿却不愿意住潘家,而是抱着娃跟幺妹儿一道住幺妹儿家。婶娘喜极而泣,先是搂着幺妹儿抱头痛哭,然后抱着狗蛋不放手,竟跟她和幺妹儿说话说到快天亮。
第二天一早,昨晚收到信的韩大、韩二和韩三全来了,等潘掌柜招呼他们吃完早饭,段吉庆再次喊众人启程,甚至把抬杆让出来给婶娘坐。
“亲家,亲家,我还是下来走吧,又不远。”婶娘不但从来没坐过抬杆,而且晓得四娃子的老丈人原来是在府衙当差的,哪里敢坐抬杆却让段吉庆在前头走,刚出山门又忍不住喊道。
段吉庆放慢脚步,边走边笑道:“幺妹儿她娘,我比你虚长几岁,托大喊你一声弟妹。你刚才喊我亲家,这亲家真喊对了。志行虽不是你的娃,但跟亲生的娃也没啥两样,要不是他叔走的早,说不定早过继给你了。”
搁以前,婶娘真有这想法。
但现而今不是以前,四娃子已经做上了大官,婶娘可不敢再有这想法,正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段吉庆又说道:“总之,不管过不过继,在我段吉庆眼里,弟妹你一样是亲家。等会儿见着志行他爹,我要跟他商量商量,不管咋说不能让你们二房断了香火,这事也是志行在信里交代的。”
“四娃子在信里说了?”婶娘噙着泪问。
“说了,说过好几次。”
段吉庆话音刚落,韩三就一脸不好意思地说:“段老爷,我爹我娘早说了,让我过继给婶娘做娃。就是过继这么大事,我们又不晓得要不要报衙门,一直想着等老四回来了再办。”
“你爹你娘早想好了?”段吉庆笑问道。
“早想好了,”生怕段吉庆不信,韩大急切地说:“做人要凭良心,要不是我叔我婶,我爹我娘包括我们四个兄弟能过上这日子,我家老四能读书认字,能做上官?”
“好一个做人要凭良心,你爹和你娘比我想的还要通情达理。这样吧,这事用不着等你弟回来,趁我和关班头这几天都在,干脆把这事一并办了。”
“这样最好,段老爷,这就劳烦你了。”
“谈不上劳烦,这是应该的。”
婶娘最担心的就是她将来没人养老送终,更担心她这一房断了香火,可这种事又不好主动去跟哥哥嫂子说,久而久之成了一块心病。她怎么也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之快,又捂着脸痛哭起来。
“娘,你哭啥,这是好事。”幺妹儿急切地说。
“是啊婶娘,别哭了,您应该高兴才是。”琴儿也搂着娃回头劝道。
“我不哭,我是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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