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叔,让你担心了。”见关捕头屁股上的血都渗到裤子上,还走几十里山路从县城来走马,韩秀峰心里满是感激。
“担心有啥子用,能帮上忙才是真的。”想到债主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关捕头无奈地说:“四娃子,别看你叔我平时人五人六,但那都是在平头百姓跟前。同兴当的底细我晓得,是杨举人杨老爷的妹夫家开的,等会儿叔也只能帮你求求情,看潘掌柜能不能宽限你几年,你是一个争气的,只要掌柜的能宽限,慢慢还总能还上。”
不等韩秀峰开口,柱子就嘀咕:“恐怕宽限不了。”
“咋说?”
“当铺就在街上,他们早放出风声,说这院子和乡下那十几亩地值几百两,打算先收这院子和乡下的地,不够的拿幺妹儿抵债。”柱子打小喜欢韩玉财的小女儿、韩秀峰的堂妹幺妹儿,也正因为担心幺妹,韩玉财的丧事办完他一直没回去,一想到幺妹儿要被人卖窑子里接客就义愤填膺,攥着拳头恨不得要跟债主拼命。
关捕头也怒了,咬着牙道:“姓潘的敢逼良为娼,他龟儿子就不怕遭报应?”
“关叔,你也不想想,开当铺的还会怕遭报应?”韩秀峰习惯性地摸摸嘴角,带着几分自嘲地说:“他不光不怕遭报应,还在外面说我叔是遭了报应。说啥子我们这些在衙门当差的没一个好人,吃了原告吃被告,就知道敲竹杠,活该遭报应。”
关捕头气得咆哮道:“日他个先人板板,有杨举人撑腰了不起?给杨举人几分面子称呼他一声掌柜,不给杨举人面子他龟儿子算个球!四娃子,别怕,也劝劝你婶娘和幺妹儿,告诉她们,有关叔在,看谁敢逼良为娼!”
“杨举人也算个球,真要是有能耐咋不去考进士点翰林当大老爷?”柱子冷不丁插了句。
“你懂啥子?”韩秀峰瞪了他一眼,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杨举人是没当官,也没啥本事,但中了举人他就是老爷,能跟县尊说上话,还有一帮当官的同窗同年。民不与官斗,我们这些当差的一样不能,不是吓唬你,他一封信就能让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关捕头在衙门混了几十年,岂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可现在侄女就要被人家卖到窑子里,一时间竟急得浑身颤抖。相比之下韩秀峰这个事主倒显得很淡定,竟反过来劝慰道:“关叔,别急,先喝口茶消消气。”
关捕头怎能不急,竟爬起身拄着水火棍一瘸一拐地走进堂屋,指着灵牌怒骂道:“韩二,这都是你龟儿子造的孽!不就是识几个字吗,会舞文弄墨了不起,有能耐去考状元!没当官的命,还非要往当官的跟前凑,这下好了,钱没赚到,还连累全家老小……”
他是性情中人,再不劝住真会砸牌位。
韩秀峰急忙把他搀扶回院子,胸有成竹地说:“关叔,咋过这一关,我其实早有计较。潘掌柜是明白人,乡里乡亲的,应该不会干出逼良为娼的事。之所以放出这风声,估计是想逼我赶紧想法儿筹钱。”
韩玉财很精明,所以当年在衙门混得如鱼得水。
眼前这位别看年轻,一样不是省油的灯,打懂事起就在衙门里讨生活,整个一人精,虽然只是一个帮闲的清书,但六房老吏谁也不敢小瞧他,关捕头反应过来,紧抓住他手腕问:“四娃子,别跟叔卖关子,这关你打算咋过?”
第三章 债主登门
家里遭此大变,婶娘一个妇道人家早没了方寸,一切全由韩秀峰这个侄子做主,娘儿俩躲在后院哭哭啼啼。听说关捕头来了,仿佛又多了一根主心骨,顾不上再哭泣,急忙拉着幺妹儿洗碗刷锅生火做饭。
吃完捎午(午饭),债主没来,想看韩家热闹的左邻右舍倒是来了不少。敲门时各种借口,见黄桷树下躺着一衙役,一个个躲的飞快。乡下人怕见官差,韩秀峰早见怪不怪。
关捕头虽然扮演着门神的角色,却没心思作威作福,强忍着痛站起来,坐到幺妹儿刚取来的软垫子上,端着茶碗忐忑不安地问:“四娃子,你那个主意真能行,潘掌柜能有这么好说话?”
“到底行不行,马上见分晓。”韩秀峰从屋里捧出一个木匣子,轻轻放到石凳上。
柱子家上数五代全是仵作,干这一行常跟死人打交道,个个嫌晦气,在哪儿都不受待见,他有这个自知之明,债主眼看就要上门,干脆一个人蹲在墙角里。
韩秀峰似乎一点不担心,摆好茶凳,正襟危坐,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有人吗,志行贤侄,我是你潘叔啊!”
志行是韩秀峰的字,是韩玉财生前帮着取的,潘掌柜念过几年私塾,连童生都不是,却一直以读书人自居,见着晚辈都称贤侄,见着有功名的都自称学生。
韩秀峰快步走过去打开门,这么热的天,潘掌柜竟穿着一件灰色大布的长衫,头上戴着瓜皮帽,脚上蹬着一双黑布面的双梁快靴。后头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身上一件枣红宁绸箭衣,手持一把折扇,见关捕头端坐在黄桷树下瞪着他,吓得急忙放下折扇。
潘掌柜的二儿子潘长生,韩秀峰是认得的,朝他微微一笑,旋即转身执晚辈之礼给潘掌柜躬身作了个揖:“潘掌柜,您咋才来,秀峰恭候多时,请,里面请。”
“贤侄客气,那我们父子就叨扰了。”关捕头潘掌柜是认得的,事实上从进门那一刻就盯着关捕头看,平头百姓怕官差,他有一个举人大舅哥撑腰并不惧怕,远远的拱手作了个揖:“关捕头,你可是稀客,啥子风把你从县衙吹到走马来了?”
“来给我义兄上柱香,顺便看看我弟妹和幺妹儿。”
“玉财与我情同手足,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刚被璧山正堂聘为钱谷夫子却英年早逝,真是天妒英才,想想就心痛。”潘掌柜朝堂屋里的灵位拱手作了一个揖,一脸悲戚。
韩秀峰没心情看他假慈悲,招呼道:“潘掌柜,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不急不急,让我先给玉财兄上柱香。”
潘掌柜说在嘴上拿在手上,装腔作势掸掸身上压根儿没有的灰尘,跨过门槛走进堂屋,拿起一炷香点上,插到灵位前的香炉里,双手合十深深鞠了几躬,随即让他家老二磕头,神情肃穆,搞不清楚的真以为他们父子是来吊唁的。
韩秀峰没办法,只能拉过一张蒲团跪谢。
“贤侄请起,无需多礼,”潘掌柜先抱拳还了一礼,顺势扶起韩秀峰,回到院子里坐到关捕头对面,又拱手道:“关捕头,我们有好久没见了吧?你难得来一次走马,咋不去我柜上去喝口茶?”
“潘掌柜客气,茶啥时候都有的喝,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关捕头在衙门当那么多年差,面无表情,不怒自威。
潘家老儿潘长生不敢往关捕头跟前凑,跟柱子一起站在角落怪声怪气地说:“书吏、捕头和仵作全来齐了,好大的阵仗。”
“潘兄这是说哪里话,”韩秀峰听得清清楚楚,一边招呼潘掌柜喝茶,一边回头道:“走马岗上上下下谁不晓得我韩四和我刚去世的二叔是在衙门讨生活的,往来走动的亲朋好友自然大多是衙门中人。何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韩四也算读过几年圣贤书,岂能不晓得这个道理,又岂能做出以权压人之事。”
“贤侄深明大义,不愧为韩家的千里驹。长生,听见没,学着点!”潘掌柜放下茶碗,笑看着韩秀峰道:“贤侄,长生没念过几天书,没见识,说到底怪我教子无方,你大人大量,别跟他置气。”
“潘掌柜言重了,长生我是晓得的,有啥说啥,仗义耿直,是个性情中人。”
“别夸了,再夸他更不晓得天高地厚。”
“好,我们言归正传。”韩秀峰不想再绕圈子,放下茶壶一脸诚恳地说:“潘掌柜,刚才说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韩家以前没有、现在不会,将来一样不会做出赖账那等下作的事,只是一时间真拿不出那么多钱,您能否宽限我们几年,容我们慢慢还。”
“韩四,你这是打算千年不还,万年不赖?”潘掌柜的二儿子潘长生又阴阳怪气地问。
“潘兄这又是说哪里话,好好的谁愿意背一屁股债过日子。有钱自然会还,可现而今是没钱,潘兄你这是强人所难。”
“韩四,你家有你家的难处,我家一样有我家的难处,要是个个求宽限,那我同兴当还开不开了?”
“贤侄,别急。长生,你也少说两句。”潘掌柜放下茶碗,一边抬头打量院子,一边装出副无奈地样子说:“贤侄,关捕头,我同兴当比不得城里那些个财大气粗的当铺钱庄,做的是小本买卖,说出来你们或许不信,柜上周转的银钱也就几百两,真不能宽限,不然这个本就赚不了几个钱的当铺真开不下去了。”
儿子咄咄逼人,老子装好人,这父子俩摆明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这种事关捕头见多了,冷冷地说:“潘掌柜,既然柜上没多少银钱周转,你为啥还借那么多银子给玉财?”
“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与玉财情同手足,他好不容易攀上高枝要随大老爷去璧山上任,我只能想方设法帮他筹钱。”潘掌柜从袖子里掏出借据,又振振有词地说:“关捕头,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瞧瞧,要不是情同手足,我能只算他一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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