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没想到,接下来才是这趟旅程最艰辛的部分,连汉使吏士都觉得苦的三垄沙、白龙堆,自然虐得郭宫人不轻。
小解时差点被沙蛇咬,被蜥蜴吓到,这种事就不说了。有时候得抛弃车辆,骑在臭烘烘的骆驼身上,被无情的太阳暴晒,郭宫人照着铜鉴发现,自己原本白皙的面庞,起码黑了两成。
而抵达孔雀河三角洲时,在白龙堆风沙盐滩里已经麻木的郭宫人不由眼前一亮,这里绿水环绕,大湖在畔。
虽说那所谓的“城中之城”楼兰,繁荣程度连汉朝境内一座小县城都不如,但她现在已经将要求放得很低,若能在此生活,也是不错啊。
但没想到的是,汉朝给鄯善国安排的新都城,已经不在楼兰了,被封为“鄯善国却胡侯”的伊向汉成了这的新城主,面对回归的鄯善王,伊向汉竟还有些倨傲,一副不想行礼的模样。
土地肥美,扼守北道枢纽的伊循城,也早在长安时,就被鄯善王“主动”献给了大汉。
一位名叫”奚充国“的汉朝侍郎在此担任司马,屯田积谷,其副手是一个不分场合,老喜欢说荤段子的官吏,名为司马舒。
据说二人是傅介子使团派去玉门送信的十人里,唯二的幸存者。
郭宫人只记得接待的宴席上,奚充国和司马舒聊到一个叫“粟大”的吏士,扼腕叹息,还谈及一个叫“吴宗年”的副使,那副使主动引开匈奴人,其属下尽数死难,但吴宗年似乎没死,而是被匈奴人擒获掳走,带回胡地了。
接着便是漫长的南行之路了,离开了海头城,尚有两百多里地要走,鄯善国的新都城名为“扦泥”(今若羌县),位于南道,鄯善国西界。
“所以鄯善王是被迁离了国中富庶之地,赶到了边城?”
郭宫人瞅见自己的丈夫也是闷闷不乐,还以为他是在为被边缘化而难过。
但没想到,鄯善王喝了点酒后,竟对她吐露了实话。
“我六七岁就离开此地去做人质,如今连楼兰话都不太会说了!”
这位高鼻深目的鄯善王遥望东方:“长安多好啊,繁华安乐,美食佳肴,我虽长得一副西域胡人模样,但不论言谈衣着,还是我的心,都已完全是一个汉人了!”
这位精汉鄯善王哀叹道:“若非安归忤逆大汉,陛下和大将军要我回来,我宁为长安一贵人,才不想回来做什么王!”
言罢竟抱着郭宫人嚎了起来:
“夫人,我想大汉了。”
“良人,我也想大汉了。”
这对夫妻竟抱头痛哭起来,二人虽然成婚数月,但话一直不太多,直到今日,灵与肉才完全交融。
事后,鄯善王弹起了箜篌,曲调忧伤,而郭夫人也一展歌喉,唱起一首据说是细君公主远嫁乌孙而作的诗。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唱完再度哭了起来,大汉是郭宫人的故乡,也是鄯善王的精神故乡。
……
哭归哭,但路还得赶啊,六月初一这天,经过艰难跋涉,扦泥城在西方隐约可见。
却见它与楼兰其他城池没多大区别,依然是矮矮的城墙,芦苇与黄土依次夯筑,比楼兰小一些,位于西域南道之上,有一条河流缓缓流过,在城北汇聚成湖泊,留下大片绿洲。
而最特别的是在城池以南百里外,有一条绵长高耸的雪山,横亘在地平线上。
景色固然让人耳目一新,但看着周遭情形,亦是一处苦寒之地,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了。
鄯善王和郭夫人脸上都难掩失望,一行人抵达城门边时,城内的楼兰人也不见来迎接,只远远望着,态度抵触而又陌生。
倒是一位汉吏带着几个部下在城外迎接,他骑着一匹赤色白额马,身穿绛色官服,头戴武冠,靠近后用熟练的楼兰话说道:
“汉侍郎、扦泥司马任弘,在此等候鄯善王。”
不料鄯善王闻言一愣,想了半天这是啥意思,等任弘用汉话重复了一遍,这才立刻下马见礼,也用娴熟的汉话回道:“原来是任司马,久仰大名了!”
汉使团在楼兰的事迹,已经在长安传开了,而傅介子回长安报功时,将奚充国与任弘列为一等功劳,二人同被封为比四百石的侍郎,不仅有入朝宿卫之权,这也是走上仕途的一条康庄大道。
同时任弘又兼任扦泥司马,带着汉军吏士在扦泥城屯田积谷,护卫南道。
这位任司马不但人长得俊朗高大,笑容也好。
但鄯善王和郭宫人没想到的是,任弘脸上笑嘻嘻,心里却早就骂开了:
“傅介子你个大骗子!改名叫傅心人吧!”
“你自己回国封侯,功成名就了,却和我及奚充国说,得在鄯善待三月,等此地安稳后,便让吾等去长安。”
“如今三月满了,甩给我一个侍郎和扦泥司马的官,却又要我再待三月!三月又三月,几个意思嘛!”
……
第82章 长安连空气都是香甜的
任弘是半个月前,才接到朝廷诏令的。
“平乐监傅介子持节使诛斩楼兰王安归首,县之北阙,以直报怨,不烦师众。其封介子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麾下吏士,功最者任弘、奚充国增秩三等,补侍郎,其余次者增秩二等。”
这便是朝廷对使节团在西域出生入死的奖励,可以说十分丰厚了,不但领头的傅介子实现了他封侯的夙愿,吏士们不论生死,皆增秩二等,又根据各自表现斩获,获钱十万到三十万不等。
而任弘除了三十汉斤金饼外,也凭借自己召婼羌人为助力,拖延匈奴九日的精彩表现,被拜为“侍郎”!
那层因为任安之事,禁锢任弘多年的壁垒,就这样轰然破裂了!
侍郎秩比四百石,相当于让任弘连升三级,但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任弘成为了汉朝郎官的一员,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因为郎官不但有资格入值宫禁,有机会见到皇帝,建言献策,更是汉朝高官大吏的人才备选库。
可这一点对现在的任弘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被老傅坑了,要继续留在西域吃沙子。
抱怨归抱怨,任弘也理解傅介子的安排,虽然从三个月前,汉军千余骑入驻楼兰,彻底控制这一区域,逼迫日逐王不得不后退。
但安归之子尚在,已被匈奴人立为“楼兰王”,控制了孔雀河上游的注宾城,另立中央,妄图分裂楼兰,太恶毒了——好吧,虽然汉朝也打算将楼兰一分为二,好方便控制。
这种情况下,楼兰,或者说鄯善国局势尚不安定,仍需要熟悉当地事务的汉吏坐镇,帮刚来的鄯善王尉屠耆坐稳位置。
任弘就成了不二人选,谁让他跟南道的婼羌部落也说得上话呢。
好容易当尉屠耆等来,已在此城站稳脚跟,熟悉一切的任弘引领他去城中观览一番时,却猛地发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好似我才是鄯善王,而他是来巡视的汉朝官吏一样,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这种错位从尉屠耆那一身右衽衣冠,和他差劲的楼兰话开始,在整个过程里,始终存在。
任弘首先指着城池介绍:
“扦泥城方一千六百步,有东西两座城门,城中百姓为大王修筑的宫室在西北角。”
鄯善王拍了拍夹芦苇夯筑的低矮墙垣,直摇头,用汉话低声对任弘道:“任君去过长安么?”
任弘摇摇头:“没去过。”
“任君真该去看看!”
说到长安,这个精神大汉人一双青绿眼睛都黑了起来。
“长安,由高皇帝时的萧相国营建,因龙首山制前殿,建北阙,光是未央宫便周回二十余里,整个长安城则周回七十里!”
“小的门闼凡九十五!大的城门则有十二座!我出的是西墙的横门,若想横穿长安,去到东墙的洛城门,要走上整整一天!”
他叹了口气:“反观扦泥,说是国都,却只相当于大汉一个普通乡邑,更没法和长安相比。”
接下来进入城中,任弘每每指点一处介绍,鄯善王就非要跟长安比较一番。
比如任弘指着低矮简朴,且十分拥挤的居民区,鄯善王便道:
“长安城中闾里有一百六十,我去过宣明里、建阳里、尚冠里等,个个室居栉比,门巷修直,民众富足。整个长安就不必说了,人丁繁茂,有数十万人,只随便挑出一个里来,人数和占地,都比扦泥城大。”
当任弘又给他介绍商旅寥寥无几,一阵风卷着黄沙吹过的城中街市,鄯善王又摇头道:
“长安市有九,各方二百六十六步。六市在道西,三市在道东。凡四里为一市。致九州之人在突门,夹横桥大道,市楼皆重屋。九州的货物,西域的胡商,常在各市贸易,肩并着肩,脚挨着脚,早上穿着新衣裳去逛街,下午回来时已被挤得破破烂烂。”
说到这鄯善王笑得很开心,这似乎是他亲身的经历,可旋即就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看着人丁稀少的扦泥街市,只感到了无比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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