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功的副将路应标对左镇的用兵,颇感惊奇。承天是帝陵所在,闯军大张旗鼓的来进攻,左良玉绝对没有察觉不到的可能性,可他居然不率军协防,俨然是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中了。
“哈啾!”
暮春的一阵冷风吹过,郭君镇忍不住打了一个哈啾。闯军从安陆出发,未经激战,就连续攻占京山和竟陵两大遮蔽承天帝陵的要地,兵马连日行军,郭君镇也就顾不上仪表,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直接拿蓑衣抹了把鼻子。
他用食指在路应标面前划了个圈,提醒高一功手下这位颇有方面才干的副手道:
“左镇打粮,下手越来越狠。如今河南又多为大元帅分兵占据,朝廷的政令要从汉中一带迂回传递,才能送来襄阳。如此拖延时日,天高皇帝远,即便左良玉坐视承天帝陵被我们拿下,崇祯皇帝又能如何处置他呢?”
和路应标同为高一功副将的冯养珠,虽然在兵马指挥、军阵冲杀方面不及路应标善战,但他城府较深,想的也比较远。听过郭君镇分析的两句后,马上就接口道:
“不要说埋葬死人的帝陵了,近来闯军横扫豫楚,刚刚才在蕲州处决了荆王,也未尝见到朝廷如何处罚左镇。左良玉如今是听调不听宣,分明藩镇之势,恐怕他是渐渐有了据地称王的野心。”
诸将谈论间,春雨又下得更大一点,飘洒的雨水经风一舞,便形成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雨雾弥漫,像是要遮掩着什么一般,冯养珠心中渐渐升起不安感来,他向两位主帅高一功和郭君镇,劝说道:
“既然左兵没有为我们所调动,那左良玉的大军主力会去哪里?总不至于就在襄阳蹲着吧!”
“嗯……”
高一功和郭君镇均点点头,但他们成竹在胸,并不担忧这一点。
“风雨不大,我们尽快动身吧。”高一功将右手从蓑衣之下伸了出来,零零落落的春雨滴到了他的手背上,映成点点斑斑。
路应标和冯养珠听到这话,都吃了一惊。
动身?
“将军,要往何处动身。”
“襄阳是坚城,何况左良玉一定会吸取当年被张献忠偷袭襄阳的教训,留兵防守。此时我们去襄阳,并无甚意义。”
高一功双手合十,轻轻拍了两下。这名英武的青年将领,在斗笠的阴影下,显露出坚毅的神采来,他的远见虽然不及李来亨、智谋也不及方以仁,在用兵指挥上可能也要弱于郭君镇,可高一功在部众中的信义和威望,却足以令人折服。
只要高一功下达命令,他部下之众,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效死不渝。
“现在回安陆是缓不济急,我们直接向北走,从京山县翻过大洪山。插入随州和枣阳之间,切断左镇退回襄阳的归路!”
这句话不仅让路应标和冯养珠两位副将(准确说他们两人现在都是指挥一个步兵标的威武将军),也让周围的中军都尉们,全都为之失色。
大家脸上或者带着惊讶,或者带着不解,纷纷问道:
“承天近在眼前,左良玉又不派兵协防,止有数千分守兵防守而已。干什么要放弃眼前的承天府,费大劲儿翻过大洪山,回随州去?”
大洪山古称绿林山,是新莽时期绿林军的发祥地,所谓“光武中兴,兆于绿林”,同响马出身的闯军,倒算是有渊源的地方。
毕竟“绿林好汉”这个词,也是来源于此。
大洪山横亘在德安府、承天府和襄阳府之间,沟壑纵横、林海茫茫,号称是“楚北天空第一峰”。山脉西侧属于朝廷控制区,山脉东侧则为李来亨的势力范围,大洪山居荆豫要冲,汉襄咽喉,地位紧要,但仓促之间,又是春雨连绵的时节,想要迅速翻越过去,也非易事。
高一功突然决定翻越大洪山北上,确实让众将都感到有些为难。这倒不是他们害怕翻越大洪山的艰苦困难,而是此时既没有掌握左镇主力的动向,又不知道随州闯军的情况,冒然北返,破坏了节帅布置的大局怎么办?
可郭君镇却安然地为众人解惑说:
“我们兵进承天府调动左良玉来救,这是节帅制订的剿左上策。可是左良玉这般狡猾的人精,又怎么会重蹈傅宗龙的覆辙,轻易上当?”
路应标终于明白,看来节帅另有布置,他皱着眉头问道:“既然这是上策,那节帅还另外布置有中策、下策吗?”
因为下着雨,天空的颜色呈现一片深灰,看起来和黑夜没有多大的分别。郭君镇弓把和刀柄上都缠着一圈防滑的粗布,此时也都被雨水打湿,他捏着湿漉漉的布带,挤出一点雨水来,接着甩甩手,把这些雨滴全都甩到了地上。
闯军的将士们只有少数人发出一些嘈嘈切切的杂语声,大部分的士兵都维持着整齐的队列和肃穆的静默。李来亨制订的“行营立斩军令六条”,已经产生了很大的作用,闯军纪律本来就较一般官军和义军都要好得多,再经严厉法度的约束,更显不凡。
郭君镇爱抚地拍了拍战马的脖子,然后对诸将分说道:
“这是顾君恩为节帅赞画的奇谋,你们知道顾君恩这个人吗?”
冯养珠平素就比较关注李来亨对各级僚属的任命情况,消息比较灵通,知道顾君恩就是最近因为献“开科万言书”而受到李来亨训斥,但又因为确实有那么几分才华,终被任为提点学政的一个生员。
可是顾君恩这样一个负责学政、负责选拔人才的官员,怎么会参与到闯军大战略的核心决策里面?
冯养珠心有疑惑,但并未直接问出,他隐约看出郭君镇面下暗含不满,所以就不再多话。
果然,郭君镇随即就批评这个“狂悖”的顾君恩道:
“顾君恩这个人有点才华,就是未免太眼中无人,有点太狂妄了。他说的奇谋,其实早在我胸中谋划已久,你们说顾君恩一个学政,怎么能突兀向节帅上书,参赞建言军机大事?”
这件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自从李来亨成功安抚西营、牵制丁启睿以后,便回到安陆,日日忙于训练兵马、筹措粮饷,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闯军和左镇的一场决战即将来临。而顾君恩虽然因万言书一事,得授学政,可他是个自负狂妄之人,不甘心于区区学政一职,便仔细搜集材料、调查左良玉的动向。然后就自作主张,在给李来亨呈递第一次“节府试”考试结果的时候,突然递上一份详全的“剿左”计划。
这份“剿左”计划,又恰好同郭君镇胸中草拟的方略类似。郭君镇让人抢先一着“截胡”,自然心中不快,对这个“狂悖”的佞幸之徒顾君恩大生恶感。
唯独高一功想到郭君镇平素的待人处事,又想到郭君镇自己也是一贯的眼高于顶、自负不凡,便苦笑两声,心中感叹李来亨左右的腹心之人,怎么都有些奇怪的小毛病。
第五十九章 剿左之策
距离李来亨拿下随州,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这大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帅府的经营,已然让随州产生了一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就像道路上相传的那样,今日的随州,比之乱世,更像处在太平治世的好时节中。
除了一小部分为了躲避传说中穷凶极恶、残暴食人的闯军,抛弃田产祖宅逃亡去外地的搢绅以外,本地大部分人,都从闯军的治理之中获益不少。
原来处在随州生活最底层的佃农、奴婢,得到的好处最多,他们经由营庄制的改革,获得了许多田地的耕种权和部分收获权。虽然闯军的土地改革并不特别彻底,可是对于长期处在鼠、蚁般生活处境里的奴仆们来说,已经是如久旱逢甘霖,让他们看到了地平线上徐徐升起的一线希望。
这种希望给佃户、奴仆注入了强大的生活能量和生产激情,他们很愿意为了保卫闯军、保卫营庄制,付出自己的力量来。
所以当左镇将要寇掠随州的消息传到以后,在营庄制中获得解放的佃农和奴婢最受触动。他们率先感到一种猛烈、深刻到骨髓的恐惧感,那是最底层民众长年累月形成的对朝廷权威的敬畏。
但是在这种敬畏感之后,则是一种强烈的愤慨感。湖广人是很熟悉左良玉和左军作风的,他们都知道当左镇攻破随州以后,本地将面临一种怎样涂炭的灾难。
佃农和奴婢们,好不容易看到了生活改变的希望。他们为了生活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那么为了扯碎镣铐和保障生存的权力,需要付出的东西,于他们而言其实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随州最基层百姓的支持,是李来亨手中庞大物力和财力的主要来源。
不过闯军所推行的种种社会改革、土地改革,也并不仅仅是触及佃户和奴婢这一个阶层。像自耕农大多在“免赋三年”中获利,而且闯军保卫了随州正常的生产秩序,也等同于保卫了自耕农最重要的切身利益。
其余的社会群体,即便是中产身家以上的商人,在李来亨构建的新体制中,地位也并不低。毕竟闯军现下阶段,依靠抄没逃亡士绅的家产、拷掠助饷、公审大会,还有一项最大头的抄没王府,手中掌握的现金现银、奇珍异宝,远比粮秣物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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