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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祖逖心说你果然是想要说服我吗?可是自入长安以来,探听到的消息,不是说你已然同意奉驾还洛了么?
  当即回答道:“若曩昔武皇帝即定都于长安,自无别迁之理。然而洛阳为天下之中,是三朝故都,不当更替啊。文约,今天子本非先帝所立,威望尚且不足,若有迁都之议,必遭天下挞伐。且偏居关中,是欲弃中原百姓么?人心若乱,我等逐胡大业又如何可成?”
  话锋一转:“关中为河南西屏,自不可弃,故某此前便有代君镇守关中之语,难道君忘却了么?若君不信我,亦可择别将镇守长安……”
  裴该笑笑,一把抓住祖逖的手:“祖君这是何言啊,我岂有不信君之理?”随即面色一肃,说:“今雍州初定,叛逆司马保尚且割据秦州,梁州亦在巴贼手中,若欲镇定关西,为河南屏障,成国家后方府库,世唯二人可守……”先指指祖逖,再指点自己——“即该与祖君而已。”
  祖逖眉头一皱,问道:“君究竟是何用意?不妨明言。”
  裴该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今将天子托付于兄,而自留镇关西。”
  祖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一挑眉毛,不悦道:“文约这是何意?难道是试探我不成么?”
  裴该诚恳地说道:“祖君,自我与君在建康定盟,所为者何事?只因社稷陵替,胡寇肆虐,乃欲合二人之力,共挽天倾!祖君当知我,安有私意?我亦知祖君,必不因天子在手而跋扈,乃至于害我。我何必试探于君?难道君不信我么?”
  祖逖一把从裴该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退后半步,深深一揖,道:“裴文约果然是当世忠臣——逖失言,恳请恕罪。”
  裴该摆摆手,随即大笑起来:“人莫不有私,少有大公之人……”言下之意,我就是那个“大公”的典范啊——“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即同宗兄弟亦不肯信,况乎祖君初闻此事,一时迷惑,有何可怪啊?”
  但是随即话锋就一转:“我已上奏天子,留镇关中,只要祖君允我三事,大驾便可成行。”
  祖逖心说原来是有条件的……不过这也很正常啊——“敢问是哪三事?”
  裴该竖起一枚手指来,先说:“昔我在关中奉天子,而祖君镇于河南,为重君权,且使天下知我二人并非索、麴等偏狭度小之辈,乃使君之名位,略高于我。今若天子还洛,我留关中,则需进我之位……”
  祖逖笑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君若在我下,是举天子奉我,若在我上,是遗天子于我……”随即觉不出对来:这不是把皇帝当成货品、玩意儿吗?赶紧咳嗽一声,改口道:“文约自当为天下至重,天子驾前第一臣——此事可允。”
  裴该又竖起第二枚手指,说:“其二,关中群臣闻欲东归,多不情愿,恐彼等固有之权为关东人所夺……”
  祖逖点点头,意思我能领会到这一层,那么你又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了?
  “是故我欲使天子聘关西女子为后,且大驾东迁,朝廷百僚,皆不更易。”别皇帝一到洛阳,你们就把关西人纷纷踢出局去,关东士人布列朝堂。我之所以答应大驾还洛,就是怕司、雍两大集团生出龃龉来,对国家不利,你们可别故意制造矛盾啊。
  祖逖颔首道:“文约所虑为是——此亦允可。”
  裴该最后竖起无名指来,说:“再请于河南城驻一支兵,以应缓急。”
  还是拿曹操的事儿举例——一则年代近,二则裴该前世就熟啊——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代,许昌和邺城就曾经多次发生过内乱。可是堂堂车骑将军董承的谋叛胎死腹中,中散大夫、国丈伏完才刚起点儿心思,就被瞬间捏灭了……反倒是少府耿纪、丞相司直韦晃等人作乱,竟然搞死了曹操的心腹王必,白身魏讽、长乐卫尉陈祎密谋,要王世子曹丕亲自出手……
  所以说不怕居上位者起异心,因为他们牵绊太多,决心难定,就怕中层变乱,因为只有中层甚至下层才敢拼死一搏。实话说祖逖若想翻脸,裴该还真拿他没辙,而若李矩、魏该,甚至更低一层的将吏闹事,祖逖却不能定,又该怎么办?总该未雨绸缪,先作防范吧?则长安距离洛阳终究太过遥远,远水难救近火啊。
  其实裴该还有一层顾虑:我知道祖逖十年内或死,但不知道他究竟啥时候咽气。倘若祖逖急死,暂时无人可以统驭全体祖家军,则有一二人攘臂倡难,就很可能掀起大乱子来啊。
  故此才计划于河南驻军——河南城在洛阳西南方向,相距不过五十里地,只须数千精兵,足可监百官而护天子。
  祖逖闻言,微微皱眉,刚想说“那你这是不信我喽”,再一琢磨,裴该话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不会不信任自己,但他未必就能信任荀组、李矩等人啊……于是才最后一次点头:“三事皆可。”
  裴该得到了祖逖的承诺,不禁大喜,又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说:“祖君,我等可于此龙首原上,再次定盟,必同仇敌忾,以抒国难。将来名垂竹帛,君为周绛侯,我为陈丞相,子孙世爵不替!”


第十二章 改制
  数日后,长安朝廷雨点一般颁下多道旨意。
  首先,期以三月中旬,大驾还洛。
  其次,升长安为西京,任裴该为留守,并加大司马衔——反正前任王浚都已经凉透了——仍领大都督、录尚书事,于长安寻机进讨上邽司马保。这等于是在关中设置了行台。
  所谓“行台”,就是“行尚书台(省)”的简称——“行”有流动、临时之意。自魏晋以来,朝廷重臣出师或者出镇,国家大事若不能由中央独断,而必须汇报给在外的重臣知道,则往往加行台之号,等于多设置了一个临时政府。因为主要政务都出自尚书台(省),因而后来逐渐成为通例,凡尚书省主官在外者,则必建行台。
  好比说当日东海王司马越官至太傅、录尚书事,则其离洛阳而出镇于项,即设行台——不设也不行,司马越几乎把朝中重臣一多半儿都带走了,则洛阳政府还怎么管事儿啊?
  此后洛阳城破,晋怀帝被掳,于是荀藩在河阴设行台、苟晞在仓垣设行台、王浚在蓟县设行台,都算是临时政府——因为尚无新天子践祚,所以不能够真立朝廷、建尚书省。
  如若天子归洛,裴该留镇长安,但仍然保留录尚书事的头衔,则必建行台。不过裴该如今的职位和权力都可与当日司马越相拮抗,他却不肯象司马越似的,把多半儿重臣都绑在身边——实话说就连老丈人荀崧他都不想多见——而让完整的尚书省班子跟随天子前往洛阳。意思很明确,我虽名为录尚书事,实际只管西京留守事,虽名为都督中外军事,实际只领关中兵马。
  那我都这么让利了,则对于关中军政,荀组、祖逖你们不好意思置喙了吧,应该由得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了吧?
  升晋裴该的同时,也加司徒梁芬和骠骑将军祖逖平尚书事,拜散骑常侍裴嶷为雍州刺史,拜裴轸为上洛郡守。
  关中群臣,多有升赏,河南百僚则多不领朝职,唯进祖约为尚书。则待天子还洛后,中朝重臣自祖逖以下,乃是太尉荀组、司徒梁芬、尚书左仆射荀崧、右仆射华恒,以及尚书梁允、荀邃、组约、邓攸、殷峤、李容,此外还有门下侍中梁浚、宋敞和散骑常侍华辑、严敦。
  为天子聘梁浚侄女为后,待归洛后即择吉日大婚。
  此外,命右卫将军裴丕率两千军屯扎河南,以为洛阳之护——裴丕麾下,一半儿是旧徐州军老卒,如今多家河南,一半儿为关西新收编的兵马,且特有“凉州大马”二百骑,可以极大增强军队的机动性。
  诏命既下,人心大定,众皆踊跃。而且大家伙儿也都瞧明白了,裴公虽然交出了天子,却进位大司马、西京留守,建行台,则其于关中的权势更为稳固;加上朝中重臣,几乎一半儿代表西人利益,一半儿代表东人利益(这一半儿还泰半为裴该旧臣),态势均衡,估计是裴、祖二公讨价还价的成果。
  且在裴该进位,并将裴彬、裴暅塞入尚书省,裴轸、裴丕环列都邑,诸裴尽皆显赫的同时,祖约也得任尚书,则祖逖平尚书事,手握天子,其位隐隐超迈太尉荀组与司徒梁芬,坐稳了朝中第二把交椅。此后天下高门,或将无过于裴、祖矣。
  此前亦多有识之士,担心雍、司两州就奉驾还洛之事而起龃龉,于国不利,甚至于还有谣言传出来,或道司州军将进逼华阴,以“迎”天子,或道裴公欲塞华阴,且请诏命讨伐祖逖……等到此番诏书一下,人心方定,都庆幸重臣和睦,上下一心,则国家振兴有望。
  不过就总体而言,在舆论上,裴该得分要远高于祖逖。此前不少士人怀疑裴该将效司马越、索綝之行,势不能久,就此方才释然,纷纷走出他们的隐居之所,或长安,或洛阳,投谒请仕。
  司马邺大驾起行,东归洛阳,在梁芬、荀崧的主持下,祖逖、荀组的迎接下,仪仗辉赫、声势浩大,仿佛是在明告天下臣民,国家日益强盛之势——自也不必冗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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