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等为水所没,非战守之所失,于国家大计未有所损,而便迁都,既示敌以弱,又淮沔之人大不安矣……”
有一句话提到汉献帝吗?有担心过汉献帝落到关羽手中吗?没有啊,因为那时候曹操手里有没有天子,已经关系不大啦。
裴暅劝道:“公终不似魏武定河北之时……”
裴该笑笑:“我若能底定关西,如文冀叔父所言,则自可遥制关东,虽不如魏武得河北,世亦无袁绍矣。”到时候天下还有谁的势力比我大?还有谁可以威胁得到我?
然后再补充道:“国家残破,固因诸王作乱,亦有旧制不合时宜之由。然我欲遽更旧制,百僚肯从否?何如舍之,乃可自由。”
西晋是由世家豪门组成的联合政权,制度、法律也皆延续汉、魏,实话说没有多少变更,根本难以跟上时代的步伐。裴该既想要趁着丧乱之机,弱化世族势力,起码不使其发展到东晋、南朝那种颟顸状态,又想要因时因地创制新的法规、制度,但他从前就请裴嶷帮忙筛选旧制,拿到尚书省却阻力重重,难以遽改……
官僚们都有因循守旧的风习,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旧制不合时宜,还有皮球可踢,新制若出问题,那算谁的啊?裴该终究没把亲信全都塞进尚书省,也没把旧臣一概贬斥,即便他如索綝一般跋扈,人家棉里藏针地跟你敷衍,又能怎么办了?
起码短时间内想要有大的更动,纯属做梦。
但若朝廷东迁,而裴该暂留呢?他一总关中军政大权,只要别跟旧制根本性相悖,尽可出台一系列地方性临时措施啊。宪法我不能动,州法我总能改吧?
众人闻言,尽皆沉默不语——裴公分明是深思熟虑后,有备而来,他们虽然依旧觉得此举不大牢靠,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辩难之辞。良久,裴嶷才缓缓摇头道:“文约,兹事体大,还当从长计议才是。”
裴该笑道:“今召卿等来,正是为了从长计议啊。”
……
当日晚间,裴诜秘密来找裴嶷,就白天商议的结果,想再听听这位叔父的意见。
如今裴氏兄弟已然皆有职司:除裴诜入幕为车骑将军军司外;裴轸、裴丕皆有投笔从戎之愿,裴该打算分派他们前往“雷霆”、“骐骥”二营担任营司马,并授予将军号——只是尚未成行而已;裴彬、裴暅并为尚书郎。
所以裴该正牌的幕僚,裴姓也就裴嶷、裴诜二人而已——还有个从家奴提拔起来的裴寂,以及将要从“雷霆营”返回的裴度,但没谁真把他们当自家人——裴诜已经拿定了主意,我这一支若想长久富贵,除了自身的努力奋斗外,还得紧傍着裴嶷才好。
故此逢有大事,他一定要来向裴嶷讨教。谁想裴嶷却绝口不提白天的议论,却突然间问他:“子羽,陈承祚(陈寿)所著《三国志》,卿可读过么?”
裴诜回答说:“《三国志》述魏、蜀、吴三国之事,小侄唯于《魏书》,曾观其大略。”
裴嶷笑笑:“此书文辞质直,而能梳理史事,明鉴得失,理当通读。文约必是读过的,听其素日所言,不但深爱此书,且于细微处尚有考据、生发……”其实裴该所谓的“考据、生发”,多数是照搬后来南朝裴松之为《三国志》所做的疏——也不知道多少代侄孙儿的成果嘛,祖宗先拿来用用又如何了?
“我原本亦未曾总观,自入关以来,始于城内觅得,边抄边读……”
裴诜不明白裴嶷为什么会提起《三国志》来,但也只得顺着对方的话头说:“侄儿受教了。叔父既云曾经抄录,敢请借于小侄一观。”
裴嶷点点头,说一会儿就命人把我手抄的《三国志》送去你府上吧。然后话锋一转:“因见《蜀书》卷二,叙汉昭烈刘备出身,云……”
就此开始背书,那么背的是哪一段呢?
“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皆怪此树非凡,或谓当出贵人。先主少时,与宗中诸小儿于树下戏,言:‘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
随即裴嶷略略压低声音,凑近一些裴诜,缓缓说道:“我读至此,乃笑史家诞妄,每于贵人微贱时,择其狂言妄语而记,以为上天早有垂示。若刘备舍旁有桑如车盖,便当乘此盖车,成王霸业,则我家乡裴柏高十数丈,郁郁葱葱,何裴氏中无人当此极显?”
裴诜闻言,不禁悚然而惊。
就听裴嶷又说:“我昔从文约入关,初入长安,军于城东‘豆田壁’,恍惚忆及,关东曾有谶谣流传,说:‘天子在何所,近在豆田中’……”随即嘴角一撇,注目裴诜:“岂不荒谬,岂不可笑?”
裴诜连连点头,同样笑道:“确实荒谬,确实可笑,嘿嘿嘿嘿~~”
第十一章 龙首约三事
裴该在朝堂上提出天子归洛,而自己留镇关中之议,他虽然说不上一言九鼎,但实执朝政,说话的分量也是很重的,再加上司马邺惶惑之际,也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来,动议就此顺利通过。
但是裴该随即就提出来,应当召祖逖到长安来,就大驾还洛的具体规划加以咨询、商议。
洛阳城和宫室是你修的,如今河南军政大权都捏在你手里,那么该什么时候动身,该怎么迎驾,都得跟你商量定了,才好实施。
司马邺准奏,尚书便即拟诏。天使赍诏前至洛阳,祖逖迎入,跪拜领旨,然后就打算束装上道。
但是洛阳百僚都来劝说,认为祖公不当轻易入关——要不然你领几千精兵过去?
大家伙儿的顾虑皆不敢宣之于口,但各自心知肚明:我等皆认为裴公必不肯奉天子还洛,还在研究着该怎么给关中施加更大压力才好呢,却突然间有召祖公之诏,这是什么意思?往好里想,这是裴公想要当面劝说祖公,请他打消请驾还洛的念头;往坏里想,裴公会不会以为只要将祖公拿下,就可以奉着天子长居关中,再不东归了?!
祖逖婉拒了众人的建议,说:“今长安无警,我奉诏而往,岂有统率重兵之理啊?”带着骠骑大将军的车乘、仪仗,再有个几百兵卒护卫也就够啦,领几千兵过去,是打算兵谏啊,还是打算劫驾哪?
最后祖士稚也被众人的哓哓不绝给逼烦了,便道:“卿等欲我挥师入关,是欲使朝廷治我执兵仗向天子之罪么?!”
你们的担心我能猜得到,多少也能够理解,但你们就不考虑,即便领几千兵马过去,终究是客场作战,真要打起来,这些人能保得住我吗?反倒会落人以口实啊!
随即又反复劝慰,说我与裴车骑恩义相结,等若兄弟,他怎么可能会害我呢?再退一步想,即便他想害我,如今大敌在外,便自祸起萧墙,白使胡寇得利,他就能有这么傻,偏偏行此下策不成么?
祖约提出:“阿兄若定要西入关中,恳请将兵符赐予愚弟。”
祖约是前不久才刚从江东跑来洛阳投靠三兄的。此前他曾多次设谋,想要落跑,均被识破,被软禁在建康,等若囚徒——主要是异母兄祖纳坚持不肯放其北归。一直等到庾亮落马,刘隗又去长安跑了一趟回来,尽更旧制,祖约才通过秘密渠道向刘隗求告,请司马睿亲自下令,终于使得祖纳无奈撒手。
在祖约想来,这河南的基业是咱们祖氏的,兄长你若是冒险前往长安,一旦有事,也只有靠着祖家兵才能救援——不如把兵符给小弟吧,缓急之际方便调动。
祖逖笑着对祖约说:“士少,汝亦与裴文约相熟,难道也不信任他么?”
祖约摇摇头:“契阔数载,人心叵测。”
祖逖当即变色,说:“汝既有此心,不可掌我兵符!”转过头来,将兵符暂交给太尉荀组执掌。
……
是年三月,祖逖抵达长安,觐见天子司马邺。随即裴该便请祖逖同登龙首原,凭高而论天下大势。
祖逖首先慨叹道:“不意刘越石之败,如此之速……”转过头去朝裴该笑笑:“文约洞明世事之能,非我所能及也。”
好几年前你就说过,石勒必为国家之大患,而王浚、刘琨不合,迟早会被石勒逐一击破,而且还预言了,两家都支撑不过旬月去——想不到全都不幸而被你言中了。
裴该亦不禁苦笑,说:“我随口而言,不想一语成谶。”我也恨啊,恨我这小蝴蝶翅膀竟然就煽乎不到晋阳去,刘琨还是蹈了原本的历史覆辙,被石勒轻轻松松就给打垮啦……而且他就不肯找路——虽然远一点儿——来跟我或者祖逖会合,最终还是跑段部去了……
正自为刘越石可能的下场而伤感,就听祖逖问道:“越石既败,胡势复炽,唯有大驾还洛,才可振发民心士气——文约以为然否?”
他也是憋了很久,自入关中以来,就绝口不提还都之事,一直要到跟裴该二人同登龙首原,身周两丈内也无旁人窃听,这才终于宣之于口。
裴该却并不正面回答祖逖的问题,却用手中竹杖一指山下,对祖逖说:“君请看,此渭水两岸,沃野千里,阡陌纵横,若能恢复旧貌,足可支应十万大军。昔周武居此而灭殷,汉高祖定三秦乃奄有中国,依山带河,有四塞之险,退可保安,进可席卷天下。如此形盛之处,岂可轻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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