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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 [全本校对] (赤军)


  正感迷茫,就听帐幔外马蹄声响——因为是踏雪而归,所以蹄声很闷,并且直到距离很近,才始被她听闻。少女一轱辘爬起身来,还没筹思好自己该做些什么,就听幛幔外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猫儿还在睡么?”
  那少女赶紧回应:“醒啦,早醒啦。”匆忙提起双手来摩挲一下面孔,然后跑到毛毡一侧,穿上鞋,一把撩开帐幔,连蹦带跳地朝人声处跑了过去。
  说话的骑士穿得并不多,单衣外仅仅加了件豹皮的小袄而已,头上梳着高高的发髻,围着貂皮暖额。她背负马弓,腰挂箭壶,右手带缰,左手则提着一只带箭的灰色野兔。
  骑士身边,仆役围绕——原来都早就迎出来了——那少女毫不客气地便即挤进人群,微一屈膝:“娘子终于归来了。”
  “娘子”是奴仆对主母的称呼,这名马上骑士,正乃此地一州之主裴该新娶的夫人荀氏——裴该私下但唤其名,称为“荀灌娘”。
  荀灌娘将手中提着的死兔子交给一名仆役,然后偏身下马,大步迈入帐幔。少女紧随其后,伺候着荀灌娘脱鞋登上毛毡,然后赶紧展开白狐裘,为主母披在身上:“娘子骑马汗出,要防着风受寒。”荀灌娘挥手掸落狐裘,笑笑说:“有炭火烤着,岂会受寒?倒是猫儿,汝既不活动,还该多穿些出门才是。”
  这被称为“猫儿”的婢女,本是荀灌娘的陪嫁丫嬛,并且在荀崧的设想中,应当负起“媵”的责任——当然啦,她年岁太小,还不必着急。“媵”就广义来说,是指从嫁之人,不论男女;而其狭义,则单指出嫁女的替代品——古时贵族嫁女,常以妹或侄女从之,相当于买一送一,以固两族之好;至于老百姓就没这种讲究了,俩姑娘甚至更多女亲同嫁一人?那也得姑爷养得起才行啊。
  所以论起身份来,这个“猫儿”并非普通丫嬛,在从嫁者中天然要高出一头。
  “猫儿”虽然精致、懒散、敏感,确实如猫,但这并不是她称呼的来源,而仅仅因为——她本就姓猫。猫非中国之姓,乃是荆州南部和湘州部分地区的蛮人姓氏,那些蛮人据称为上古“三苗”之后,故此以“猫”为姓——因为当时猫、喵、苗等字本就同音。
  发音是苗,却写作猫,为何如此,即便博学如荀崧甚至裴该,也全都搞不明白。有可能是出于中国士人对外族习惯性的蔑称,特意加个“豸”旁,言彼等非人也,等若禽兽——古有“猃狁”,后世有“獞”(壮族)、“猺”(瑶族)等,皆此意也。当然也有可能是苗人自己拟的汉字名,因为当时家猫才刚传入中原不久,还不普及,所谓的“猫”,或者说其大属种“狸”,多指野生的小型猫科动物,那玩意儿不但不萌,还很凶咧。
  猫儿的父亲是荆州南方某部蛮族的族长,想当年荀崧才刚入荆,与当地土豪作战,猫某便率人前来相助,后来为救荀崧而不幸战死。荀崧因此将其孤女收入府中为婢,但供养一如己出之女——荀灌娘也把猫儿当成是自己的妹妹一般看待。
  这回还是猫儿见到降雪,甚感奇异——入荀府之前,她长期生活在长江以南地区,这辈子就没见过几场雪,遑论如此之大——所以缠着荀灌娘要来郊外观赏雪景。但等真出了城,原本还想改变旧日习气,从此做一个娴静温良的大家主妇的荀灌娘终于按捺不住性子,驰马便出去狩猎了;猫儿却很快看腻了雪景,只是蜷缩在炭炉旁打盹儿……
  故此荀灌娘就问她:“外面的雪景不美么?”猫儿撅着嘴道:“初时看着甚好,看久了也不过如此,抑且晃眼……娘子,咱们还是赶紧回城去吧。”
  跟进来的一名中年仆伇也拱手说:“请娘子速速归城,不可在城外露宿啊。”
  这名仆役名叫裴服,世代伺候闻喜裴氏的主支,后来跟随裴该之兄裴嵩前往蓬关游说陈午,裴嵩遇害后,他艰难求生,去岁才得着机会来到淮阴,回归入裴。是以裴该对裴服未免另眼相看,虽无正式名分,他却隐然已是裴氏的管家了,荀灌娘既然嫁入裴家,时日又不长,自也不便如寻常奴仆般对待裴服。
  因此她笑一笑:“容我喘息定了,便回去吧。”
  裴服大着胆子劝告道:“其实……二郎不在,娘子实不宜轻出,况且骑马射猎,非大家主妇所当为……”
  这话裴服也说过不止一遍了,荀灌娘未面有些嫌他啰嗦——况且她也实在讨厌时俗,身为女子,这也不能做,那也不宜为——故此就特意挑裴服话中一个小错,板起脸来,并不严厉地训斥道:“长兄已殁,如今我夫君为裴氏之主,汝何得还以‘二郎’呼之?”
  裴服愣了一下,赶紧致歉:“是小人说惯了,娘子恕罪。”左右望望,转移话题:“既是娘子允归,且暂歇,小人出去安排车乘。”赶紧倒退着就出了帐幔。
  荀灌娘略舒一口气,压低声音说道——既象是对猫儿说,又象在自言自语——“裴氏诸仆,只这裴服多话,嘿,世代之奴就很了不起么?”
  猫儿笑笑,安慰荀灌娘道:“娘子何必与他置气?奴婢终究是奴婢,休说娘子出身颍川荀,家门不弱于河东裴,便是小户人家,既为主母,奴仆也不当哓哓不绝,指斥主人之非。”但她随即又劝荀灌娘:“娘子出嫁前,大家、娘子(这是指的荀崧夫妇)多曾劝告,既为人妇,不可再如闺中时那般肆意无忌,弓马最好收起来吧。”
  荀灌娘横她一眼:“若非汝撺掇,我又如何会出城来赏雪?”
  猫儿撅嘴道:“我也没让娘子带上弓箭出门啊……大家、娘子关照,望娘子早日为裴家诞下子嗣,如何数月了却不见动静?”她既按照在荀氏家中的习惯,称呼荀灌娘之母为“娘子”,复依如今境况,也叫荀灌娘为“娘子”,夹杂在一起,称呼混乱,听得人不由好笑。
  荀灌娘皱眉道:“夫君远征在外,我又如何得孕?”
  猫儿瞪大了两眼,茫然不解道:“为何他不在,娘子便不能怀孕?”
  荀灌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下抬起手来,在猫儿头上打个爆栗:“其中缘故,待汝长大了,自然知晓。”话才出口,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婚后数日与裴该的缱绻之状来,不禁双颊飞红,赶紧别过头去。
  要说新婚之夜,裴该出语惊人,搞得荀灌娘满脑子的浆糊,外加患得患失,其后成夫妇之礼,只觉得艰涩难忍,又羞怯又慌张,几乎没留下什么好记忆。倒是其后几日,虽然出征在即,诸事繁冗,裴该却夜夜留宿,初两日的狂暴过后——那其实是裴该素得久了之故——逐渐改为温柔款款,荀灌娘始得品尝到其中滋味。
  有句话叫“光棍好熬,鳏夫难过”,其实妇人也是同理,未知其中滋味时尚且罢了,一旦得尝,便再难放下。荀灌娘又是回想,又有些不敢去想,不禁伸手从怀内掏出裴该不久前才寄来的一封家书,再次展开,品读起来。
  裴该虽然出征在外,每十日也必有书信递回淮阴——既有给荀灌娘的家书,也有给卞壸等留守人员的公文——备悉陈述自己行军、作战的经过。家书内容倒有八成都在叙事,仅一头一尾加几句思念之语,文辞极为质朴,条理却甚是清晰。
  荀灌娘展读书信,不禁心想:“计点时日,裴郎当已兵进河南,要与胡军主力决战了吧?不知下封书来时,是否已然打过,胜负如何?若是胜了,自当乘胜追击,镇定河洛,西援关中,恐怕春播前都无法归还……若败或肯归,但我虽欲其归,又岂忍他战败呢?且败军之中,唯恐性命难全啊……读他此信,不似家书,倒似史书,条列战事,备悉靡遗,或许将来直接掐去头尾,便可以为史……”
  正在胡思乱想,就听裴服又在帐幔外催促:“娘子可歇够了么?车乘已然备好,若再不归,城门将闭——且适才有传报来,说卞守过府,本欲寻娘子说话。”
  荀灌娘闻言,秀眉微蹙:“卞守来寻我做甚?难道说……”难道是前线吃了败仗,消息传至淮阴了?不自禁地便心脏狂跳,急忙站起身来。
  好在裴服随即便道:“小人也听得不甚分明,似乎是某人自北而来,将及淮阴,卞守想请娘子先去见其家眷……”
  “‘先去’见其家眷?”荀灌娘一头的雾水,“究竟是何人?其家眷难道在淮阴城中么?”


第二章 南来之客
  荀灌娘匆匆赶回淮阴县城,才进城便遣裴服前去通传卞望之,因此她才刚梳洗完毕,卞壸也就二度上门来拜了。
  二人于正堂上对面而坐——虽说这年月所谓“男女大防”还没有后世那么严格到变态,尤其荀灌娘已为人妻,不是闺阁少女,但卞望之是守礼之人,虽然对面坐着,他却主动把头略侧向一方,瞥着屏风,绝不故意去瞧荀灌娘一眼。
  荀灌娘问他:“卞公来访,不知有何事吩咐啊?”
  卞壸拱拱手:“不敢,为有一事,要请夫人相助——下邳尊公处有信传来,云高平郗道徽南下,预估明后日便当抵达淮阴……”
  荀灌娘略一凝神,便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卞公要我去访郗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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