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未冷 (酒徒)

　　还没等李若水来得及为心中的软弱而羞愧，一阵怪异的东北腔，忽然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村子里的中国士兵听着，村子里的中国士兵听着，立刻放下武器，出来投降。佟麟阁将军和赵登禹将军，已经阵亡。你们已经尽完了自己应尽的职责，投降不是耻辱！皇军已经跟宋哲元将军接洽和谈，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等和议缔结，就会送你们平安离开。日本是文明国家，皇军是文明之师，绝不会出尔反尔……”

　　郑若渝的嚎啕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脸色，都怒不可遏。

　　是特务，公开在北平城内设立办公室的日本特务！这群家伙通常都是从东北调过来的。东北三省数年前就已经沦陷，在那边调过来的特务，个个都能说一口大碴子味道的汉语。

　　“想办法掩护我，我去杀了他！”冯大器红着眼睛丢下一句话，起身去寻找合适的隐蔽地点。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再拒绝相信两位将军殉国的消息。只能尽自己的力，多杀掉几名日本鬼子和特务，以祭奠将军的在天之灵。

　　刚刚冷静下来的王希声，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扭头四下看了看，放下大刀，俯身捡起了一块还算完整的门板。

　　门板是黄杨木的，在这个时代的北方随处可见，不怎么值钱，却沉重无比。饶是王希声膂力惊人，双手抱着门板走了几步之后，脚步也开始蹒跚。

　　“等我一下！”袁无隅放开殷小柔，快步追了上去，用手抬起了门板的一角。黄杨木最大的好处是结实，无论做菜板，做猪食槽子，做门板，都是上上之选。即便三八枪子弹在近距离打上去，也照样能被卡得死死，为神枪手充当盾牌，十分合适。

　　“弟兄们，投降吧，投降不是耻辱。你们已经尽力啦！谁没有父母在堂，谁没有兄弟姐妹。你们怎么忍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沙哑的声音，又在两百米外的矮墙后响起。这次，是标准的北平腔。

　　是汉奸，自打七月七号战事爆发以来，北平城内，爱国者云集，但汉奸也多得如过江之鲫。后者，一般都粗通文墨，却眼高手低，老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所以巴不得中国灭亡，他们好趁机像前辈高人宁完我，洪承畴那样，用同胞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

　　而二十九军南苑保卫战的失败，还有佟麟阁和赵登禹两位将军的牺牲，都绝对跟汉奸的出卖脱不开关系。学兵们亲眼看到过鬼子手里的南苑地图，也亲耳听到过周建良对汉奸的身份的推断，因此，更是对那群王八蛋恨之入骨。

　　“若渝，明欣，小柔，你们三个先去胡同里等我一下！”不忍心看着几个同伴去冒险，李若水咬了咬牙，迅速做出决定，“咱们刚才出来的那个胡同，小鬼子既然开始劝降，短时间内，就不会继续再开炮！你们先去胡同里躲几分钟，我马上就回来！”

　　“嗯！”郑若渝低低的答应了一声，主动松开了双手。然后，一手拉住了金明欣，一手搀扶起了两腿发软的殷小柔。

　　她知道未婚夫想去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跟对方，随时随地，都可能面临生离死别。但是，此刻她即便心里再怕，再痛，也不会拖他的后腿。

　　这是她昨日带着亲手编织的毛衣离开家时，就在自己心里做出的承诺。

　　一旦做出，就永生不会反悔！


　　第五章 与子同仇 （十六）



　　“村子里的中国士兵听着，村子里的中国士兵听着，立刻放下武器，出来投降。佟麟阁将军和赵登禹将军，已经阵亡。你们已经尽完了自己应尽的职责，投降不是耻辱！皇军已经跟宋哲元将军接洽和谈，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等和议缔结，就会送你们平安离开。日本是文明国家，皇军是文明之师，绝不会出尔反尔……”一个个怪异的东北腔，在大红门外的小村子上空来回激荡。

　　村北一处土坡上，北平特务机关行动处少佐武田正一放下白铁皮喇叭，大口大口地喘气。

　　日本的电子产业刚刚起步，没有能力给前线部队配配电动扩音装置，因此用白铁皮卷成了锥形喇叭，就成了对敌军喊话的唯一选择。而为了让声音尽可能地覆盖全村，所有负责喊话的特务和汉奸们，就必须沿着一个半弧形阵线排列，各自举起白铁皮喇叭，彼此之间相隔三百米，将来自身后同一个源头的初始声音大声重复。（注：便携式扬声器要1950年才出现，所以影视剧中日军拿着电喇叭喊话，基本都是穿越客。“这种喊话方式很累人，但担任源头的武田正一却精神十足。作为一名广岛渔夫的儿子，他能一路读完军校，不到二十五岁就获得少佐的军衔，非常不容易。所以，他很珍惜每一个表现才能的机会，唯恐站在临时指挥部内的各位上司们看之不见。

　　“弟兄们，投降吧，投降不是耻辱。你们已经尽力啦！谁没有父母在堂，谁没有兄弟姐妹。你们怎么忍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每一轮特务的喊话结束之后，就轮到了汉奸们出场。比起站在最后方的武田正一少佐，他们的表现更为积极。

　　毕竟，像这种北平特务机关长松井太久郎、联队长牟田口联也、华北驻屯军司令香月清司同时亲临一线的情况极为罕见，他们每多喊一嗓子，就能多一次被“主人”注意到的机会，然后在某一天忽然平步青云。

　　然而，他们的表现，却无法让武田正一满意。轻轻皱了下眉，这位年青的少佐将带着白手套的手向前点了点，大声吩咐，“来人，通知张君、胡君、周君还有杨君，位置前推五十米。不要畏手畏脚，皇军会做他们坚强的后盾！”

　　“嗨伊！”特务伍长小田幸村大声答应着，撒腿向村中跑去，大头皮靴将地面踩得烟尘四溅。

　　“问一下大友君那边，还有多久，才能把村子里的弟兄们撤出来？”武田正一冲着小田幸村的背影点点头，随即迅速将目光转向另外一名嫡系下属，“村子里许多中国兵，都是二十九军为自己专门培养的士官，未必甘心接受全军覆没的结果！”

　　“嗨咿！”下属对于他的真实意思，立刻心领神会，大声答应着鞠了个躬，转身跑远。

　　喊话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瓦解抵抗者的军心。同时，也是为了将先前杀入村子里的队伍，尽快撤离出来。华北驻屯军有飞机、大炮和坦克，跟村子里的中国残兵打巷战，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特别是在已经成功杀死了对方两位前线最高指挥官的情况下，再浪费任何兵力，都纯属多余。

　　当自己人全都从村子里撤出之后，如果那些中国士兵依旧选择负隅顽抗，华北驻屯军的大炮就可以直接将整个村子推平，用最坚定粗暴的方式，给从凌晨持续现在的战斗，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村子里的中国士兵听着，村子里的中国士兵听着，立刻放下武器，出来投降。佟麟阁将军和赵登禹将军，已经阵亡……“刚刚歇过一口气的特务们，重新开始了一轮喊话。蹩脚的东北腔里，透着浓重的轻蔑。

　　正向前推进到半路上的汉奸们，立刻举起了铁皮喇叭，“弟兄们，投降吧，投降不是耻辱。你们已经尽力啦！按照西方国家的规矩，现在放下武器不是耻辱……”

　　“砰！”一记枪声在某个院子后响起，将一名汉奸的脑袋，打了个粉碎。

　　其余汉奸立刻全都趴在了地上，屁股扭动，就像一只只准备化蛹的蛆虫。武田正一冷笑着挥挥手，立刻有两名特务，从掩体后架起了八九式掷弹筒，将榴弹不要钱般，一颗接一颗，朝开枪者藏身的院落投了过去。刹那间，将整个院子都炸成了火海。（注2：八九式掷弹筒，侵华日军的利器，有效射程五百米，弹药杀伤半径五米。因为其弹道为曲线，往往给掩体后的中国军人造成极大的杀伤。）

　　烟尘滚滚，村子里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当中。原本已经没剩下多少的中国士兵，被特务们的凶残战术给惊呆了，再也不愿意跟汉奸们以命换命。而得到日军火力支持的大小汉奸们，则立刻精神抖擞，连滚带爬冲到距离最近最近的树干、矮墙或者草棚之后，再度举起了白铁皮喇叭，“弟兄们，投降吧，你们的军长和总指挥都没了，你们还打个什么劲呢？”

　　“弟兄们，投降吧……”

　　“轰隆！”一颗晋造手榴弹，忽然在半空中爆炸。虽然没给任何人造成杀伤，但巨大的爆炸声和滚滚黑烟，却再度将汉奸们吓得心惊胆战，一个个果断闭上了嘴巴。

　　“废物！一群废物，连皇军的大狼狗，都比你们勇敢！”武田正一气得破口大骂，俯身抄起白铁皮喇叭，再度亲自登场，“村子里的中国士兵听着……”

　　“村子里的中国士兵听着……”呈弧线形分散，各自躲在隐蔽处的日本特务们，也像通了电的机器般，将武田正一的叫喊大声重复。

　　他们都作战经验丰富，很懂得如何自保。他们身后的山坡上，就有自己的机枪、步枪和掷弹筒提供火力掩护，他们目前都跟村子正中央保持着两百米以上距离，不用太担心自己也像汉奸那样挨上冷枪。他们喊话也不用太认真，反正只要再拖延上十来分钟，华北准屯军的大炮就要将整个村子推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