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河未冷 (酒徒)

　　好在刚刚赶来的冯大器和冯洪国等人，都忙着其他事情，才避免了气氛变得更加尴尬。前者连停下来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冲着冯大器喊了一句，“赶紧往南走，小鬼子的大部队马上就到，此地不宜久留！”，随即，带领身后的二十几名老兵，头也不回地扑向下一个枪声激烈处，唯恐自己去得太晚。

　　而后者，没想到自己仓促出手，救下的居然是发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搬住袁无隅的肩膀用力摇晃：“胖子，胖子，你没事吧！你伤哪了？来人，来人，快，快帮忙给他止血！”

　　“没，没事，皮外伤！”袁无隅被晃得七晕八素，嘴角上，却露出了温暖的笑容，“真的没事，屁冯，别摇了，你再摇，我就散架了！ 真的是皮外伤，全是被小鬼子拿弹夹砸的。他们砸得越狠，我越不会把手松开！”

　　话音落下，忽然又想起，自己先前曾经跟人拼命，迅速低头朝已经疼昏死过去的鬼子兵看了一眼，手中通条果断下指，“这个交给你，我那边还有一个当官的，得给他补上一刀！”

　　说罢，也不管冯大器能不能反应得过来，掉头直奔先前被他自己骑在地上掐晕过去了日军小分队长。

　　还没等他弄清楚对方的死活，一名侥幸生存下来的乡亲，忽然大叫着冲上前，高高地抡起了铁锹，“咔嚓”一声，将日军小分队长的脖颈砍成了两段！

　　“啊——！”血光高高地跳起，伴着金明欣凄厉的尖叫。另外几名躲在门洞里活下来的乡亲对着金明欣翻了翻白眼，也迅速拎着菜刀和铁锹上前，给地上的日军尸体，无论是死是活，每人脖子上狠狠补了一记。

　　尖叫声，噶然而止。金明欣眼前一黑，背靠着土墙，软软地坐倒。

　　王希声大步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却找不出任何言语表示安慰，更无法对乡亲杀死狗的行为做任何指责。

　　胡同里的尸体，除了鬼子兵和学兵之外，就是乡亲们的，数量超过前两者的总和。在死难百姓的尸体面前，谁也没资格向日本鬼子表示怜悯和宽容！

　　袁无隅叹了口气，上前从李若水的腰上，摘走被吓傻了的殷小柔。“别怕，别怕，你还活着，她们两个也都好好的。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

　　“我，我怕，我怕！”此时此刻，殷小柔只要有一棵大树可以依仗就足够，根本不在乎对方是谁。立即转过头，双手紧紧搂住袁无隅的脖颈，大声悲鸣。

　　袁无隅先前被两个小鬼子联手用弹夹猛砸，都没有晕过去，此刻却差点儿被殷小柔的手臂给生生勒死。努力挣扎了好几次，才终于将后者的手臂挪到了自己肩膀以下，喘了几口粗气，大声安慰，“别，别怕。没事，真的没事。跟在我身后，我替你挡着。有我在，有我们大伙在。只要我们不死，就没人能伤得到你！”

　　“我怕，我——！”殷小柔的尖叫声，终于放低。红着脸看了袁无隅一眼，手臂迟迟不肯松开。

　　最关心袁无隅安危的冯大器，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替他包扎。无奈地转过头，跟李璐等人一道去疏散对着尸体发泄仇恨的乡亲，“大爷，别剁了，小鬼子已经死了。你老赶紧走，鬼子的大部队马上就到！”

　　“大叔，大哥，赶紧回去收拾东西，找地方躲起来。这里不安全，小鬼子报复心重。发现自己吃了亏，肯定会找你们麻烦！”

　　“大哥，大爷，赶紧……”

　　“走，走哪去？！”几个刚刚失去亲人的乡亲，扭过头，瞪着通红的眼睛追问。

　　冯大器楞了楞，刹那间，羞愧得无地自容。

　　脚下这个村子叫时村，再往东北偏一点儿，就是大红门。过了大红门，就能看见北京城墙。

　　身为军人，他们已经退到了北京城墙根儿底下了，还让城外的老百姓往哪躲？进城内，还是一道躲进二十九军在怀仁堂的总指挥部？

　　从昨天傍晚发出警讯，到现在，足足有二十个小时过去了。宋哲元将军，没能向南苑派来一兵一卒！北平城极有可能根本守不住，到那时，躲进城里的乡亲，又要流落到何方？

　　“先到门头沟那边躲躲，实在不行，就进太行山。只要人在，就比啥都强！”王希声的话，忽然在胡同里响起，不高，但每个字都非常清晰。“小鬼子就那么点儿兵马，不可能永远蹲在咱们家门口，也不可能把咱们的田产给搬走。等鬼子滚蛋了，大伙再回来！该种地种地，该做买卖做买卖，甭管仗打多久，咱们日子总得往下过！”

　　不像李若水、冯大器、殷小柔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小姐，他的父亲只是个臭脚巡。因此，从小就理解了生活艰难的他，远比在场其余袍泽，更懂得百姓们的心思。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百姓们所面临的难题。（臭脚巡，民国时期的无配枪巡警，类似于现在的联防。在当年地位很低，薪水也非常微薄！”

　　冯大器红着脸看过去，顿时觉得这个总是冷冰冰的家伙，不但大刀片子使得好，口才也绝对是百里挑一。而被王希声半推半拥着向胡同外走的金明欣，脸上则迅速涌起一抹钦佩，目光中，也隐隐涌起一缕温柔。


　　第五章 与子同仇 （十五）



　　战场，注定与温柔无缘。

　　就在金明欣想回过头，跟王希声说声谢谢的时候，一个老兵倒拖着三八大盖儿跑了过来，朝着所有人大声呼喝，“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撤，冯队长让大伙赶紧撤离！小鬼子的大部队已经进村了，再不走，一会谁都走不掉？”

　　“我们要去找军长，佟军长和赵总指挥在哪，你知道吗？！”

　　“往哪撤？”

　　“周团长呢，你看到周团长了吗？他去找军长和总指挥了！”

　　穿过枪林弹雨重逢的三组人，同一时间，发出了三种不同的追问。每个发问者，都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阵亡了，全阵亡了！”老兵的眼睛忽然变得通红，红得就像他身上正在淅淅沥沥往下滴落的鲜血，“想给他们报仇，就赶紧走。活人才能继续杀小鬼子！想现在就死的，尽管留下，杀一个够本，杀俩……”

　　“轰隆！”一片步兵炮弹，在他身边爆炸，将他吞没在漫天的烟尘中。

　　老兵整个人都消失不见，他的话语，却像晴天霹雳般，回荡在狭窄的胡同里，久久不散，久久不散。

　　半抱着殷小柔向外走的袁无隅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手持三八大盖的冯大器也贴着墙壁，缓缓下蹲，泪流满面。郑若渝、金明欣和殷小柔三个，虽然已经隐约听到了一些噩耗，但是，当噩耗终于被证实，依旧垂下头，泣不成声。

　　人群中，唯独没有当场落泪的，只有王希声。一手拎着大刀，一手搀扶着金明欣的他，此刻脸上看不出半点儿悲伤。只管默默松开搀扶着金明欣的手臂，又默默地将对方搂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挣脱，扛起大刀，拔腿就走。

　　“你去哪？”沉浸在悲伤中的金明欣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在身后追问。

　　“拼了！”王希声嘴里发出一声怒吼，撒开双腿向北飞奔。小鬼子的大部队正从那个方向杀过来，迎上去，刚好杀他个痛快。

　　“轰隆” “轰隆” “轰隆” ……

　　连续数枚炮弹相继下落，封住了他的去路。李若水松开自己的未婚妻郑若渝，大步追赶上来，抱着王希声的腰果断后退，“你疯了，拼命也得拼对地方。小鬼子正在朝村子里开炮……”

　　“轰隆” “轰隆” “轰隆” ……

　　又是数枚炮弹落地，将周围的房子，推平了整整一排。不远处的胡同变成了瓦砾堆，藏在屋子里向漫天神佛祈求保佑的百姓们，连逃命的时间都没有，瞬间被炸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血肉。

　　凭着在军士训练团学到的基本自保动作，李若水和王希声两个，在炮弹落地之前相继卧倒。被炮弹炸起的碎砖烂瓦，从半空中落下，砸得二人满头是血。但非常幸运的是，二人谁都没被砸中要害。当周围的烟尘坚决变淡，王希声的神智越彻底清醒。感激地向李若水投过去了一瞥，挣扎着爬起来，掉头后撤。

　　“李若水，李若水！”郑若渝、金明欣等人的声音穿透硝烟传了过来，隐隐带着哭腔。紧跟着，是袁无隅那特有的男低音，“李队长，李兄，你在哪？你还活着吗？活着就赶紧答应一声！”

　　“李队长还活着！”王希声歉意地吼了一嗓子，从烟尘中钻了出去，与追过来的众人相见。郑若渝一把将他推了个跟头，快步冲入烟尘内。李若水恰恰答应着从烟尘中跑出，不小心，正好跟未婚妻撞了满怀。

　　“我在这，我在……”他楞了楞，本能地收拢双臂，将差点被自己撞飞的郑若渝抱在了怀里。“若渝，你怎么……”

　　问话声被嚎啕声瞬间打断，他的心脏，也瞬间被柔情和恐惧填满，额头处，冷汗淋漓而下。

　　如果刚才他再跑得快点儿，恰巧跑进炮弹的杀伤范围之内，他跟未婚妻郑若渝，就是生离死别！而接下来兵荒马乱，谁也不知道郑若渝有没有机会逃离时村，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