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越来越多了。人虽多,可是仍旧填不满天安门前的广场。人越多,那深红的墙与高大的城楼仿佛也越红越高,镇压下去人的声势。人,旗帜,仿佛不过是一些毫无分量的毛羽。而天安门是一座庄严美丽的山。巡警,宪兵,也增多起来;他们今天没有一点威风。他们,在往日,保护过学生,也殴打过学生,今天,他们却不知如何是好——天安门,学生,日本人,亡国,警察,宪兵,这些连不到一气的,象梦似的联到了一气!懒懒的,羞愧的,他们站在学生一旁,大家都不敢出声。天安门的庄严尊傲使他们沉默,羞愧——多么体面的城,多么可耻的人啊!
蓝东阳把干事的绸条还在衣袋里藏着,不敢挂出来。他立在离学生差不多有半里远的地方,不敢挤在人群里。常常欠起一点脚来,他向台上望,切盼他的上司与日本人来到,好挂出绸条,抖一抖威风。台上还没有人。吊起他的眼珠,他向四外寻,希望看见个熟人;找不到,天安门前是多么大呀,找人和找针一样的难。象刚停落下来的鸟儿似的,他东张张西望望,心里极不安。天安门的肃静和学生的沉默教他害了怕。他那比鸡脑子大不了多少的诗心,只会用三五句似通不通的话去幸灾乐祸的讥诮某人得了盲肠炎,或嫉妒的攻击某人得到一百元的稿费。他不能欣赏天安门的庄严,也不能了解学生们的愤愧与沉默。他只觉得这么多人而没有声音,没有动作,一定埋藏着什么祸患,使他心中发颤。
学生们差不多已都把脚站木了,台上还没有动静。他们饥渴,疲倦,可是都不肯出声,就是那不到十岁的小儿女们也懂得不应当出声,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日本人叫他们来开会。他们没法不来,他们可是恨日本鬼子。一对对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天安门,那门洞与门楼是多么高大呀,高大得使他们有点害怕!一对对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席棚,席棚上挂着日本旗,还有一面大的,他们不认识的五色旗。他们莫名其妙,这五道儿的旗子是干什么的,莫非这就是亡国旗么?谁知道!他们不敢问老师们,因为老师们今天都低着头,眼中象含着泪似的。他们也只好低下头去,用小手轻轻的撕那写着中日亲善等等字样的纸旗。
学生差不多已到齐,但是天安门前依旧显着空虚冷落。人多而不热闹比无人的静寂更难堪——甚至于可怕。在大中华的历史上,没有过成千上万的学生在敌人的面前庆祝亡国的事实。在大中华的历史上,也没有过成千上万的学生,立在一处而不出一声。最不会严肃的中国人,今天严肃起来。
开会是带有戏剧性的;台上的播音机忽然的响了,奏着悲哀阴郁的日本歌曲。四围,忽然来了许多持枪的敌兵,远远的把会场包围住。台上,忽然上来一排人,有穿长袍的中国人,也有武装的日本人。忽然,带着绸条的人们——蓝东阳在内——象由地里刚钻出来的,跳跳钻钻的在四处跑。不知是谁设的计,要把大会开得这么有戏剧性。可是,在天安门前,那伟大庄严的天安门前,这点戏剧性没有得到任何效果。一个小儿向大海狂喊一声是不会有效果的。那广播的音乐没有使天安门前充满了声音,而只象远远的有人在念经或悲啼——一种好自杀的民族的悲啼。远远的那些兵,在天安门与正阳门的下面,是那么矮小,好象是一些小的黑黑的宽宽的木棒子;在天安门前任何丑恶的东西都失掉了威风。台上,那穿长袍的与武装的,都象些小傀儡,在一些红红绿绿的小旗子下,坐着或立着;他们都觉得自己很重要,可是他们除了象傀儡而外,什么也不象。蓝东阳与他的“同志”们,满以为忽然的挂出绸条,会使自己全身都增加上光彩,而且使别人敬畏他们,可是天安门与学生们只是那么静静的,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似乎根本没有理会他们。
一个穿长袍的立起来了,对着扩声机发言。由机器放大了的声音,碰到那坚厚的红墙,碰到那高大的城楼,而后散在那象没有边际似的广场上,只象一些带着痰的咳嗽。学生们都低着头,听不到什么,也根本不想听见什么;他们管那穿长袍而伺候日本人的叫作汉奸。
穿长袍的坐下,立起个武装的日本人。蓝东阳与他的“同志”们,这时候已分头在各冲要的地方站好,以便“领导”学生。他们拚命的鼓掌,可是在天安门前,他们的掌声直好象大沙漠上一只小麻雀在拍动翅膀。他们也示意教学生们鼓掌,学生们都低着头,没有任何动作,台上又发出了那种象小猫打胡噜的声音,那个日本武官是用中国话说明日本兵的英勇无敌,可是他完全白费了力,台下的人听不见,也不想听。他的力气白费了,而且他自己似乎也感到没法使天安门投降;天安门是那么大,他自己是那么小,好象一个猴向峨嵋山示威呢。
一个接着一个,台上的东洋小木人们都向天安门发出嗡嗡的蚊鸣,都感到不如一阵机关枪把台下的人扫射干净倒还痛快。他们也都感到仿佛受了谁的愚弄。那些学生的一声不出,天安门的庄严肃静,好象都强迫着他们承认自己是几个猴子,耍着猴子戏。他们在城楼上,玉石桥下面,都埋伏了兵与机关枪,防备意外的袭击。在台上,他们还能远远的望到会场外围给他们放哨的兵——看着也象小傀儡。可是,天安门和学生们好象不懂得炸弹与手枪有什么用处,沉默与淡漠仿佛也是一种武器,一种不武而也可怕的武器。
台上和台下的干事们喊了几句口号。他们的口都张得很大,手举得很高,可是声音很小,很不清楚。学生们一声不出。庆祝保定的胜利?谁不知道保定是用炸弹与毒气攻下来的呢!
台上的傀儡们下了台,不见了。带绸条的干事们拿着整篮子的昭和糖来分发,每个学生一块。多么高大的天安门啊,每人分得那么小的一块糖!中日亲善啊,每人分得一块糖,在保定被毒气与炸弹毁灭之后!昭和糖与小旗子都被扔弃在地上。
冠先生早已来到,而不敢往前凑,怕有人放炸弹。台上已经有两三个人讲过话,他才大着胆来到台前。他很想走上台去,可是被巡警很不客气的拦住。他只好站在学生的前面。学生的第一行离讲台也有五六丈远,台上的人不容易看清楚了他。他想往前挪一挪,按照旧戏中呈递降表的人那样打躬,报门而进,好引起台上的注意。巡警不准他往前挪动。他给巡警解释了几句:
“请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要给台上的人们行个礼!”
“难道台上的人是尊家的爸爸?”巡警没有好气的问。
冠先生没再说什么,也没再想往前挪动,只那么心到神知的,远远的,向上深深鞠了躬。而后,他必恭必敬的听着台上发出来的声音;扬着脸,希望台上的人或者能看清了他的眉眼。最后,他也接过一块昭和糖,而且对“干事”说:“会开得很好呢!”——天安门的一幕滑稽剧,只得到这么一句称赞。
26
瑞宣在院中走来走去,象个热锅上的蚂蚁。他以为无论如何今天天安门前必要出点岔子。这是日本人公开的与北平市民见面的第一次。日本人当然以战胜者的姿态出现。北平人呢?瑞宣晓得北平人的软弱,可是他也晓得在最软弱的人里也会有敢冒险去牺牲的,在亡了国的时候。这么大的北平,难道还没有一两个敢拚命的人?只要有这么一两个人,今天的天安门前便一定变成屠场。瑞宣,和一般的北平人一样,是不喜欢流血的。可是,他以为今天天安门前必不可免的要流血,不管他喜欢与否。他甚至想到,假若今天北平还不溅出点血去,北平人就似乎根本缺乏着一点什么基本的东西,而可以嬉皮笑脸的接受最大的耻辱了。他几乎盼望流血了!
同时,他又怕天安门前有什么不幸。今天赴会的都是被强迫了去的学生。以往的军事的政治的失败,其咎不在学生,那么学生也就没有用血替别人洗刷点羞耻的责任。况且国内读书的人是那么少,大家应当为保护学生而牺牲,而不应当先去牺牲学生,尽管是在国家危亡的时候。他想起许多相熟的年轻可爱的面孔,有的跟他感情特别好,有的对他很冷淡,但是客观的看来他们都可爱,因为他们都天真,年轻。假若这些面孔,这些民族的花朵,今天在天安门前,遭受到枪弹的射击,或刺刀的戳伤……他不敢再往下想。他们是他的学生,也是中华民族的读书种子!
但是,从另一方面想,学生,只有学生,才是爱国的先锋队。他们有血气,有知识。假若他们也都象他的祖父那样萎缩,或者象他自己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不敢勇往直前,岂不就是表示着民族的血已经涸竭衰老了么?况且,小崔的也不完全错误呢!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反抗帝制,反抗旧礼教的束缚,反抗……都是学生;学生在五十年来的中国革命史上有过光荣的纪录——这纪录有好些个地方是用血写下来的!那么,难道今天,北平的学生,就忘了自己的光荣,而都乖乖的拿起“中日亲善”的小纸旗,一声不出吗?
相似小说推荐
-
逆袭水浒传 (不开心的橘子) 起点VIP2017-08-30 两宋元明卢俊义:小师妹,师哥悦你。林冲:师妹,我娘子何在?鲁智深:扈官人,同吃狗肉去。武松:扈小哥...
-
永历四年 (张维卿) 起点VIP2017-08-30 两宋元明永历四年九月,清军为彻底击败盘踞于舟山群岛的鲁监国系统明军,先期围剿与其势同犄...